贾琏扶着扶手,慢慢坐下了。
林平亲自给他上了茶,他忙欠身谢过。
林如海道:“你出去罢。”
林平一礼,退后几步,静悄悄出去了。
贾琏这才发现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林姑父两个了。
他进来半日,一句实在的话都没听见,不但原本的疑问没解,还新添了许多疑惑,整个人云里雾里,脑袋里一团糊涂,见林姑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实在忍不住了,问:“姑父,您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御医们是怎么说的?”
林如海:“这些话不必再问,只看天意罢了。”他问:“老太太又派了你来,是有什么话带给我?”
贾琏忙道:“老太太说,让姑父安心养病,万一着实不……”他卡住了,不知怎么把这话往下说。
林如海却问:“若我着实不好了,怎么样?”
贾琏只得说:“万一……林妹妹还有老太太,只管把贾家当自家一样,不会委屈了她的。”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是玉儿的亲外祖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两年也辛苦老太太照管玉儿,玉儿每回来信,都说和舅舅家的姊妹们极好,老太太、她舅母、嫂子们也很疼她。她琏二嫂子待她和亲妹妹一样。”
贾琏放松下来,笑道:“不是我当着姑父邀功,实在是老太太待林妹妹比亲孙女还亲,也就只有宝兄弟比得上了。凤丫头别的敢不精心,唯独在林妹妹的事上用心到二十分。”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想送宝玉来这里读书,我怕他淘气,不肯静心,让他先按我的时间学几个月。他学得怎么样了?”
这也正是老太太吩咐过他的话,贾琏忙道:“老太太让二叔日日亲自看着宝兄弟读书呢,我出来之前,宝兄弟已经把姑父让读的书读到第二本《大学》了。”
林如海点头笑叹:“我与存周也十年未见了。”
贾琏便忙说些贾政的近况。
林如海耐心听罢,感叹几句,又问:“你父亲近来如何?”
想到贾赦让他干的事,贾琏不由心中发虚,应答慢了一拍,也不敢再看林如海的眼睛:“我父亲一切都好,也让我好生服侍姑父养病、照看林妹妹呢。”
林如海笑道:“恩侯兄年纪渐长……”
他没把话说尽,贾琏却听懂了,不禁更加脸热。
父亲好奢华、好金银、好享乐,于做官做人上差了二叔不少,从前与林姑父的关系也不过平平,别说方才的话是他现编出来的,就算真是父亲说的,也不是出自真心,不过是想要姑夫的钱罢了。
林如海笑道:“罢了,你今日才来,先去歇着罢,改日再和你说话。你上回过来住的房子还有,我让林平送你过去。”
他这回是自己来的,没带凤丫头,林姑父怎么不让他住在府里?
那若林姑父哪日有个不好,府门一关,岂不被别人占了先机?
贾琏忙道:“若我住到外头去,往来服侍姑父也太不方便。就是姑父有什么话吩咐我,我也怕赶不及。不知宁世叔住在何处?我还是跟着宁世叔住就是了。”
林如海笑道:“上回是我看你性子浮躁,连读的书学的礼都忘了,才叫你住进来方便上学。你并不用考秀才举人,我家的先生也要辞馆了,没人教你,你住在外面还方便些。去罢。”
贾琏还想求,看林如海十分疲惫,已经闭上了眼睛,怕弄巧成拙,也不好再说了,只得出去,由林平怎么安置他。
但贾琏前脚还没出院门,林如海已经睁开了眼睛。
“罗同知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出来一见?”他对着西墙轻声问。
*
虽然宁安华能把林黛玉眼泪中的本源灵力提取出来,再灌注回她体内,但灵体本源的神秘之处,连她在末世时都没有了解透彻,她也从没见过灵体本源看似毫无损伤,却会不断流逝灵力的情况,所以,她还是使劲浑身解数,哄着林黛玉尽快止了泪。
她还记得什么“还泪”之说。万一是真的,可能不管她怎么做,黛玉的眼泪流够一定数量就会死呢?
于公理,她是黛玉的继母,有责任抚养继女健康长大。于情分,她确实喜欢黛玉。于私心,她不希望黛玉的夭折会对她和宁家的名声造成什么损伤,或者带来什么麻烦。所以还是让黛玉从现在开始就少哭,最好再也不哭的好。
把最后一丝灵力注回黛玉身体里,宁安华笑道:“你先去洗澡换身衣裳,再吃饭歇一歇,我亲自带你去见你父亲,好不好?正好咱们商量了,一起给你弟弟取个好名字。”
林黛玉问:“害父亲的人可伏法了?”
宁安华笑道:“陛下不会委屈了你父亲的,你放心罢。”
仪鸾卫没调动官兵,只四五十个人,把甄家暗关了一个月,外面一点风声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敢知道。他们虽然不能对甄家的主子们用刑,对下人却不会手软。
偶尔有几个仪鸾卫在金陵扬州两地轮班,宁安华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气。
檀衣正好从后院回来,又带着林黛玉过去了。
宁安华放心檀衣办事,便让人去看林如海和贾琏谈完了没有。
去林如海那里的人还没回来,菊露先一脸怒色的进来了:“太太,江姨娘说想给太太请安,还问她能不能见大姑娘。”
大姑娘才回来,江姨娘要弄什么事?还是说她不放心太太会对大姑娘好,是想出来查验查验?
宁安华却没生气,也没觉得意外。
自除夕那日有人偷听菊影和杨洗砚说话后,她让人盯了西北院半年,只见有两个婆子不断给里面送消息,却没见有人谋划什么,到现在半年多了,也该跳出来了。
她问:“只有江姨娘想出来?李姨娘呢?”
菊露说:“只有江姨娘。”
宁安华笑道:“传我的话,就说大姑娘才到家,还没歇口气,也还没见老爷呢,没空见别人。尊卑有别,没有叫姑娘迁就姨娘的理。江姨娘有事,也不用来给我请安了,让李姨娘过来。”
第40章 辞官表
做“表姑娘”时, 宁安华就甚少见到江姨娘之外的姨娘们,只记得两个人都是纤细身材,出挑模样。冯姨娘的眉目更温婉, 话也少,总是低着头, 李姨娘生得娇俏些, 逢年过节也更爱多说几句话凑趣。
看似安分的,不等贾敏百日就生出歪心, 话多活泼的, 倒是被牵连了还老老实实在知春院住了两年。
菊影问:“李姨娘头回来见太太, 是不是得……敬茶?”
才去传话回来的菊露听见,忙道:“不年不节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日子, 太太不过随便叫她来说话罢了,没得费这些事做什么。”
菊影也不和她犟,只等宁安华的示下。
宁安华笑道:“那就预备着。”
菊影便去叫一壶新茶, 又拿出拜垫等物。
菊露忙问:“太太一向不管姨娘们的事,这一吃了敬茶, 岂不麻烦更多起来了?”
宁安华笑道:“正是把名分定下来才好。”她才好决定姨娘的去留。
菊露琢磨了一会, 仍是似懂非懂,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宁安华也没多点她, 只等她一会自己看明白。
过了大约一刻钟,李姨娘来了。
她穿着白青的袄子,青缎子褙子,下身是蝶黄的裙子, 规规矩矩梳着圆髻,发间除了一支金发梳外, 全是银首饰,鬓边簪一朵淡黄纱花,低着头走了进来。
菊露在旁一看,李姨娘穿的衣裳全是用太太赏下去的料子做的,戴的金发梳也是太太赏的,暂把气去了半分。
李姨娘站定,菊影摆了拜垫,她大礼拜下:“妾身李氏拜见太太,请太太金安,祝太太万福万寿,万事如意。”
宁安华受过的头多了,自己也没少拜过别人,活的死的都有,早就习惯了这里的风俗礼仪,但她从不在这些事上为难人。
就算有心先敲打李姨娘,她也没让人久跪,直接就说:“起来罢。”
李姨娘站起来,菊影又捧了一个托盘到她身侧。
托盘上一盏茶,她忙侧身低头接了,奉至宁安华面前。
宁安华也直接接了茶,浅尝一口,放在一边,笑道:“起来罢。”
李姨娘站了起来,宁安华也终于能看清楚她的模样了。
和她记忆中差别不大,李姨娘生得一双柳眉杏眼,顾盼生姿,若是换一身红衣粉衣,还会再添两分颜色,就能算八分动人了。
只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贾敏当年也是精挑细选过才买人进来的。
宁安华算着时间,离黛玉吃完饭大约还有两三刻钟,便让李姨娘坐了,也不多说闲话,问:“去年赵有德家的报上来,说你的两个丫头到了年岁,要放出去配人,我看碧枝才十九,碧云二十,都还没到年纪。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的丫头们自己想出去?”
李姨娘和江绮霜吵完,虽然又上床睡了,却一直没睡安稳。
她是把这些年憋着的火一口气都骂出去了,可大姑娘一回来,江绮霜又有了倚仗,太太虽然公正,这后娘却不是好当的。先太太就留下大姑娘一个孩子,太太也难为了姨娘不姨娘的事驳了大姑娘的面子。
再细想想,她说的话能挑出许多不是来,江绮霜再一坏心编派,万一太太也觉得她不敬,万一再叫老爷知道了,万一……
谁知太太还真没叫江绮霜见大姑娘!
看江绮霜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本来还乐呢,菊露姑娘就往她屋里来了,说太太要见她!
她只好赶紧换了衣裳梳头过来,一路猜太太有什么事找她,只没个头绪。
太太和老爷新婚,没叫她们出来,过年,也没叫她们出来,老爷病了,太太生了哥儿,她更没指望这几年能出院子了。
今日大姑娘回来了,江绮霜想见大姑娘没见成,她却能出来了?
太太是想提拔她压住江绮霜,还是……知道了她有什么不是,要一齐发作,打发了她?
进了正院门,她就越发提着心。
太太受了她的礼,又接了她的茶,还让她坐了,一点没难为她,她都以为今日就算不是好事,也必不会有坏事了。
结果她才坐稳,太太就问了这件事。
李姨娘回想前事,觉得心虚,实在不敢说她没有一点试探太太的心思。
她又站起来,端端正正跪下,叩头道:“请太太容禀。”
宁安华道:“你说。”
李姨娘道:“是太太大喜之前,管事娘子们来问,说我们的丫头大了,要不要放出去,再挑小的上来。因我只在屋里了,用不着碧云碧枝这样的好丫头,想着她们虽没到年龄,也差不多了,就一时忘了规矩,就让管事娘子报了上去。听见太太没准,我就知道我想错了。这不关碧云碧枝的事,全是我自己糊涂,请太太责罚。”
她不知道江绮霜是怎么想的,也把两个丫头的名字报上去了,她想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太一进门,必然是先立威,然后各处换上自己的人。她不算先太太的心腹,却是先太太买进来的,或许太太想换她的丫头。不如她主动报上去,说不定能讨着太太的好儿。她见了太太拨来的丫头是机灵是老实,就知道太太打算怎么安排她了。她用着太太给的人,太太对她也能放心些。
况且她这里眼见是没前程了,也不用耽误了碧云碧枝,早些放她们出去嫁人也好。
碧云碧枝早跟着她跪下了。
宁安华打量了她们主仆几眼,问:“是谁去问的你们?”
李姨娘要说,又不敢说。
宁安华见她不是想替人遮瞒,是怕人记恨,便令菊影过去,听她说了一个名字,仍是赵有德家的,不是别人。
赵有德家的并非贾敏的陪房,这一年办事也十分尽心,再没有过自作主张或有意试探的时候,宁安华也就不管她当时是有心巴结还是存了坏心,这事已经过去了。
她起身道:“你们都起来罢。李姨娘,你单独跟我进来。”
李姨娘心中不上不下。进了卧房,看太太坐了,她又要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