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边望出去,庭院里的棕榈树是视野中最瞩目的存在——不是在高中的人造湖边见到过的和普通树木等高的那种,再或者夏日里R大主楼广场边摆出的那种巨型盆栽性质的观赏植被——香港这里棕榈树长得高而挺,细瘦却坚直的枝干直插云霄似的,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
也难怪在这里才能长得高,转眼间已经十月末,纵使连日阴湿,气温仍从未低过二十度,街上来往的行人象征性的披上长袖衬衫,却总要撩开纽扣,并把袖口挽上手臂的。
方知悠盯了太久的电脑屏幕,此刻视线失焦地向外扫视着。白日里发粉的砖墙在贴壁向下的射灯映照下显示出阴沉的红,像是记忆深处初中校舍雨后的样貌,可西式的建筑风格、不远处的钟楼和半圆的顶窗分明地提醒着她,这里是香港,是远隔家乡数千里的东方明珠。
万圣节前夜的女寝仍然安静得紧,方知悠再多看了一眼窗外,就拉下了百叶窗,继续准备下次
tutorial需要的材料。庭院的夜景从眼前消失,化雪无痕般没在她心里留下一丝感触。
方知悠觉得自己近来情感钝化的厉害,不知道是因为最近事务繁忙,还是因为应对陌生环境——尤其这陌生环境还不太友善——进化出的应对机制,她大有无悲无喜的大彻大悟之势。
指节轻敲空格键,电脑屏幕应声亮起,屏保上的银杏叶闪了一闪,就转变为了R大公众号推荐的校园图片。方知悠愣怔了片刻,自哂自欺欺人,屏保壁纸换了一圈,看见银杏叶,还不是想起树下曾经的笑脸。分开后,她不可能再把知远留在屏幕上,但照片里的种种要素一出现,就立刻要把她拽进悲情的漩涡。
她不自觉地点开和知远的聊天框,最后的对话发生在月初,提醒她尽量减少外出,国庆期间的香港不太平。她回的是不打紧,她住的何东夫人堂到main campus不过三分钟的路程,不会有问题的。知远似乎仍不放心,反复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然后又是一系列的紧急情况处置建议,她没有回。
于是她和知远就此在十月断了联系,她每天还是会在家族群里报平安,她知道知远每条都不会错过。母亲来电时,也会顺便提起知远的担忧,她向来是匆匆略过,只说没有事的。
她确实没什么事,比起为大部分交换生提供的off campus住宿,她们这栋楼算是条件最好的,不用搭乘地铁——公共交通已经被证明是极度不安全的——更是足够让她宽心。她每天校园宿舍两点一线地跑,别说维港和太平山这种远足去处,连周边的餐饮书店她也不曾踏足过。
九月安定的日子里同校的朋友有邀请她出去走走,都被她以担忧安全问题拒绝了。
——这其实不算谎话,就连在港大校园里,黑红色涂鸦和血腥海报也是随处可见的,甚至在食堂,她还撞见过令她极为无语的黑衣人占领活动。
——但其实也算是谎话,同行的伙伴们面对几乎算是稳定的环境很难压抑住探索的心情,四处游走也没遇见过恶性事件。放在平常,她应该也是愿意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一下寸土寸金的港岛的,可是和知远分开后她一直都没什么心绪,西环码头也好,中环广场也罢,缺少了知心的旅伴,哪里都是一样枯燥。
她突然想起高中语文课上语文老师反复讲过的“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那时她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一首古诗要耗费整整三节联排课,现在才明白人生智慧总是要在字里行间的细细品味中传达的,年过四旬的中年女人恐怕比她们那群伤春悲秋的女高中生们反而有更多的感悟吧。
她突然好奇知远会不会也为这场无望的爱恋患得患失,她希望他也同样受苦,为他始终不坚定的爱受惩罚,却又矛盾地希望他比自己更早走出去,不必为之受更多牵连。常人多是由爱情演变为亲情,他们却是从亲情到爱情,最终还要回归亲情,个中纠结大抵如是吧。
“咚咚咚咚”,房间门被急促地叩响。
“来啦”到了嘴边,脱出口却变为了“Excuse me”——生活在一个态度不善的城市里,适当掩藏部分可能会招致仇恨的特征总不为过。
“是我,悠悠。”原来是住在隔壁的来自B大的女生,两人专业相近,选课重迭,住进来后自然熟络了起来。
“怎么了?”方知悠拉开房门,却发现女孩盛装打扮。
“要不要出去喝一杯,今天万圣节诶。”
方知悠想象着兰桂坊酒吧里沸反盈天的场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酒吧里现在鱼龙混杂,我们两个女孩子出去不太安全的。”
对方却不为所动,说她们不去中环那种夜店,就在学校边上的清吧里随便喝上一杯就行。况且来到香港就没见她出过门,享受享受夜生活又不是什么罪恶。
几番推拒,方知悠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正要作势关门催客,才听见女生扭捏地说出实情,原来是她高中就喜欢的男生在港中文交换,今天正好来找他在港大交换的大学同学玩,她看见他发的坐标,临时起意,想去碰碰运气,但现在约人已经来不及了,才只好来麻烦她。
方知悠看着女生迫切的神情,想到自己乱作一团的感情生活,颇有些不情愿,但在当今的社会中,追逐爱情总归是一件勇敢的事。她的爱情已经宣告终结,或许也确实应该做出一些新的尝试——她其实至今连KTV都没去过——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她于是换了一身衣服——吊带长裙加披肩,不过分暴露也比较显身段——和女生一起步进半地下的清吧,昏红的灯光有些早年间香港电影的质感,卡座里的轻声交谈也营造了让她安心的气氛。
在吧台前俗套地点了一杯Martini后,她在杯壁上轻轻刮蹭着橄榄,一面想着如果和知远接吻,这份辛辣会不会更快地转为甜意,一面催促着女生快去加入男生的卡座——她自然是不该去的,万一男生对她表现出更多的意趣,她这段并不珍贵的友谊就会立刻宣告终结。
她笑着转身接受了女生和两个男孩子远远的致意,很快地转了回去,低头看着橄榄边缘在酒中浸出的气泡,两个相挨的融成一个,再消失,像是结合昭示了完成使命的宣告,泯灭痕迹的消亡却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一口一口地轻轻抿着,三角杯里淡色液体不见少,耳边是听不太懂的粤语老歌,心里突然没来由地酸涩起来。或许是想家了吧,她想。
身边不时有来搭讪的男人们,甚至还有几个喷了过多香水的鬼佬,她通通冷脸用英文挡了回去——这种时候再露出惯常那种礼貌的微笑是不必要的。
枯坐了半小时,她转身去了洗手间,再回到吧台时,她感觉杯子里的饮品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正当她拿起杯子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喝时,一个温润的男声用普通话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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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配要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