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太守范伋与吴府从无任何交情,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也是因为这座宅院而有的些许龌蹉之情。
然而在某一天清晨,一郡之长竟屈尊前来拜访,吴汉夫妇心感荒谬之际,除了想到眼前的秦慎之故,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任何理由。
“男子之事,我等卑贱妇人实不便参与。”吴夫人款款起身行了一礼,告退离去。
吴汉苦笑着双手一摊,解释道:“拙荆爱憎分明,向来如此。”
言罢扯着表示理解的秦慎快步朝前厅踏去,吩咐仆人准备各项事宜,然后大开中门,两人站在府门台阶下静候郡守到来。
不片刻,车架在长街尽头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
“哈哈!子颜在渔阳立足数年,老夫却直至今日方来造访,子颜可千万莫要因此而责怪老夫。”
年近六旬略显肥肿的范伋从马车缓缓下来,待两人见礼后快步上前亲热的执起吴汉双手言笑殷殷的说罢,又轻拍着他手背,双眼眯成细缝的轻声笑道:“前两日城门之事,老夫已将那守卫重加责罚,子颜勿要放在心上。”
不管真情假意,吴汉立刻使出毕生演技,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又夹杂无限感动的表情道:“使君公务繁忙却依旧心念我等黎民,直让末民感激涕零,至于区区误会竟劳使君过问,更让末民心中有愧,惶恐难安。”
明明互不顺眼却依旧要这样惺惺作态,何苦由来?
看着眼前的景象,秦慎对这个时代的礼节只觉一阵厌倦腻味甚至恶心,然而下一刻后,这一幕就发生在他身上。
范伋目含激赞的笑着点了点头,微微转身看向他惊叹笑道:“相比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秦将军了吧?果然是气度不凡,一表人才。”
“使君谬赞,正是卑职。”秦慎谦恭的再次拱手行礼,心中不免暗诽:刚才不是自报家门了吗?还装什么惊为天人!
“呵呵!”范伋和蔼可亲的笑了几声,感叹道:“若非老夫今日造访子颜,恐怕将要因此而错过目睹将军真容呢。”
X!但凡老子还要再在这个时代呆上一日,我就定要努力身居高位,等到那个时候,看谁不爽我就甩脸,张口就骂,伸手就打,再不用像现在这般卑躬屈膝的假客套!
秦慎心中暗暗猛发重誓,脸上却装做惶恐难安道:“非是卑职不愿拜见使君,而是卑职乃流落至此,身无长物……”
说着苦笑一声,扫了眼自身续道:“便是身上这套衣物,亦是全由吴兄提供,使君不妨屈尊试想,以这幅容貌以及处境,卑职又如何敢前往拜见使君呢?”
范伋显然对他的这份对答满意之极,开怀大笑中轻轻拍着他肩膀安慰道:“子毅勿要自责,老夫并无怪罪之意,呵……老夫此人,其实向来最是随性而为,因此子毅所虑,未免就稍显过甚。”
“卑职不知使君如此易于相与,看来确是卑职多虑了。”秦慎再告罪一声。
见寒暄终于接近尾声,吴汉连忙将范伋请入厅内首案,两人陪侍下座,继续着各种无关痛痒的应酬话语。
对答中,秦慎的心思反而更多的放在对面一侧跪坐炉火旁姿态优雅的婢女身上,暗暗好奇对方究竟在烹煮何物?
及至随着婢女的最后动作将沸水灌入装有各种细末的盏中,一阵似曾相识的清淡香味扑鼻而来,让他一愣后接着一惊——
姜茶?
疑惑间,婢女捧盏奉上,香味更显浓郁,他几可肯定必是姜茶无疑,然而低头再看满盏黑乎乎如芝麻糊一般的羹状液体,他又怀疑起来。
范伋持盏放在鼻下闭目享受的细闻片刻,赞道:“子颜此茶,当属极品。”
还真是茶!秦慎再诧异的垂目看了一眼,心中只觉一阵怪异。
“此茶产自末民桑梓南阳,难得使君心觉尚可,那稍后末民让人准备些许送去使君府内,待使君闲暇之时,再细品其究竟有何瑕疵。”吴汉立刻见机回道。
范伋笑了一笑,未再言语的持盏品茶。
看看!就连送个礼都送得如此委婉卑微!秦慎万般乏味的捧盏嘬了一口,只觉味道咸咸淡淡,难言滋味。
范伋品了一阵,轻轻放下茶盏,看向他道:“子毅准备何时返回武泉?”
“回使君,或许就在近日。”秦慎恭声答了一句,然后解释道:“卑职自武泉一战至今已有近月时日,为免军中同袍时刻替卑职担心,卑职还是尽早归去较好。”
范伋点了点头,沉吟道:“云中太守卢使君曾与老夫有过些许往来,故而此人老夫亦算有些了解,他这人……”
说着轻叹一声,笑了笑道:“想来老夫不说子毅应该也清楚明白,不知子毅日后有何打算?”
戏肉终于来了!秦慎暗自一叹,心中快速思索如何作答。
其实关于云中太守,若非凭着武泉大战前窦义只言片语的猜测,他除了知道对方叫做卢芳之外,其余的一概不知,而这也是一直令他感到奇怪的地方。
在武泉军中,众人向来很少论及卢芳。
不过值此时刻却不是深究这事的时候,眼前之人欲言又止的提及卢芳其人,多半不过是想借着这个话题招揽自己罢了。
那又该如何回答呢?
若是不拿回话语主动权,纵然我能脱身,恐怕子颜兄以后也不好受。
心念电转,秦慎微一思索,叹道:“其实卑职早前亦曾思索过此事,更有过另谋他就之感,亦有过归隐山林之念,不过后来受一事启发,遂放弃诸般念头。”
“何事启发?”范伋先是一喜再是一愣的急切问道,心中不免暗忖:若是寻常小事,老夫自能解决。
秦慎笑了一笑,似乎在讲一件与答案毫无相干之事般娓娓道:“卑职初入吴兄府院时,入目所见,处处别致,样样惊喜,当时卑职心中感慨之余,便询问吴兄住在这等精致府院有何感受?使君认为他会如何作答?”
范伋一时忘了此事和他所问之事究竟有何关联,闻言只是稍显诧异的看向吴汉。
我俩何曾有过这样的对话?吴汉见他张口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霎时目瞪口呆,正愣神间,瞥见范伋目光投来,连忙将呆愣化为尴尬的一笑掩饰过去。
范伋看着他默思片刻,再回首勉强笑道:“自然是面带喜色,感叹得此府院,于愿足矣!”
我呸!这是你的愿望还差不多吧!秦慎心里狠狠的将对方鄙视一番,而脸上则深表赞同却又惋惜的道:“卑职当时亦与使君同样想法,不过吴兄所答却是大出意料,他言道:‘看得久了,却也与平康坊那简陋宅院一般无二,处处瑕疵。’然后便指出何处设计并不合理,何处树又种歪诸如此类。”
“噢?是吗?”范伋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笑着直起因关注而微微前倾的身子,却又笑得极为牵强的拿眼朝吴汉看去。
吴汉一脸窘态的对着他咧嘴傻笑,心中叫苦不迭:子毅啊子毅!你想害死为兄吗?
“使君亦觉好笑吧?”秦慎笑眯眯的言道,仿若完全置身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吴汉悄悄投来的眼色视而不见,自顾自道:“当时卑职亦觉有趣好笑,心想如此精美之府院为何在他眼中竟有这么多瑕疵,不过及后细想,卑职却从中想明白一个道理,终于知道卑职究竟该何去何从。”
“啪啪啪~~”
至此范伋完全明白过来,呵笑中抚掌叹道:“原来子毅尤喜如庄子般以故事蕴含深刻哲理,倒教老夫方才好一阵迷糊。”
说完抚须含笑的目注于他,眼中尽是和蔼爱惜之色。
这种变化倒让秦慎愣了起来,范伋注视片刻见他迟迟没有开口,不由催促道:“子毅快讲!老夫如今倒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知晓子毅究竟从中悟出甚么道理。”
这叫怎么回事?秦慎醒过来暗自摇头苦笑,面上却装作无所适从的道:“庄子乃千年难遇之圣人,卑职又如何敢与其相提并论。”
“欸!”范伋摆了摆手,不能认同的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子毅毋须妄自菲薄,还是快将你所悟言来,也好让老夫感受一番。”
“那卑职就献丑了。”秦慎微一拱手,道:“及后卑职就想,为何似吴兄这等大富之人,居华厦竟有若破宅,穿锦衣又不觉保暖,用玉食而难知其味,为何?不过司空见惯罢了。”
范伋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扭头看了吴汉一眼,再看向秦慎,静待下文。
“常言道:黄金无足赤,白玉有微瑕。世间万物,从无完美,若是世人皆如吴兄这般见得惯了,便觉得平淡无奇,甚至以挑剔眼色看待万般事物,做人又有何乐趣可言?与其如此,远不如闲庭信步,远而观之,乐享其中。”
范伋沉思片刻,赞同道:“子毅言之有理,老夫便常有这般感觉。”
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释道:“老夫向来喜乐,但凡寻得悦耳之谱,便常让乐师反复演奏,数番下来,也就觉得似乎并非如先前那般动听,总觉某处音调似乎应该再高些许,某处似乎应该再低稍许,初时尚以为乃乐师演奏之故,此刻听子毅如此一言,却原来是这般缘故。”
“使君倘若偶尔听之,或许会重新发现它的美妙之处。”秦慎笑了一笑,喟然道:“卑职有感于此,思及自身从军武泉不过数月,若是就此因些许瑕疵而另谋他就或隐居山林,待到数月之后,倘若再有瑕疵,卑职又该何去何从?”
说着微微一叹,又道:“再则卑职能有今日区区薄名,皆是武泉将士浴血所得,卑职又如何能弃之而去?唯有见瑕疵却乐享其中,遇不满则顺其自然。”
范伋知道了他的心意,也就不再提招揽之事,而是捡着他方才话中的一些从未听过的句子询问一番,再讨论了下那不知被谁传出去的《出塞》,都被秦慎胡编乱扯瞎混过去。
“妙!今日听子毅一席话,真让老夫受益匪浅。”范伋满足的感叹一声,环顾厅内,笑道:“方才听子毅讲诉,倒让老夫对子颜府内景色感到格外好奇了。”
你不是早就看过吗?吴汉心中暗诽,嘴中却马上知情识趣的道:“若是使君有意,不妨院内走走,替末民看看有何不足之处。”
“你呀……”范伋无奈的微一摇头,看着他笑吟吟道:“比起子毅却是落了半乘,听完子毅一番话后,眼中有的竟依旧还是那些瑕疵。”
“那是!末民无知贾人,又怎能与使君以及秦将军相提并论。””吴汉憨厚的咧嘴一笑,心中早将他咒了千百遍。
秦慎看得暗暗好笑,起身陪着使君在府院内游览一圈,范伋感叹景色别致之余,玩笑道以后怕是少不得前来叨扰,吴汉自然满脸诚挚又诚惶诚恐的表达心中的无限欢迎。
及后范伋见时辰不早,便托词公务繁忙,心满意足的离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