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回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苦笑道:“朕喝了药也未必睡得着。”
正月十九日,太医来报太后娘娘怕是不好了。
皇上于深夜里从永和宫赶往慈宁宫。
姜恒先是送了皇上出门,又遣人往钟粹宫叩门,等着皇后娘娘一并过去。永和宫这边秋雪去叩门请见,钟粹宫很快就灯火通明预备完毕。
皇后这些年衣裳越发素净,出得门来见了姜恒还未开口,腮边倒是先堕下泪来,之后只简短问了一句:“宫里一应都预备下了吗?”
见姜恒应了,皇后便抬手擦去腮边泪珠,又对她深深点了点头:“这些年都累了你了。这件事,就交给本宫吧。也算不辜负太后娘娘多年爱护。”
坐在轿中,皇后从袖中拿出药来吞了。
太后薨逝隶属国丧,接下来治丧大事外头有礼部和内务府,但在后宫带领内外命妇守制祭奠,内外安排都是皇后分内之事。
皇后闭上眼睛,把口中的苦涩努力往下咽一咽。
这些年她闭门不理事,有时候大年都托病不出,以至于新进宫的宫女有些都只见过贵妃未见过皇后。
朝上就有些心歪了的臣子,看皇后膝下无子,母家也不如何煊赫。便想着投机倒把,先在贵妃娘娘这里下注,主动上书皇上请立皇贵妃,甚至透着几分皇后既然病重连宗妇祭祀都不能行,不如退位让贤的意思。
之后自然被皇上削了一顿,肃毅侯府也烦死了这种出来蹦跶,架着他们家想要升天的贼官,也跟着狠踩了几脚。
彼时太后还为这件事安慰过皇后,叫她安心养病,不要听些小人言语。
不但如此,最令皇后感念的是:这回太后生病期间,皇上为了安慰太后,就从宗室里挑了个孩童过继给六弟胤祚。太后就此劝了皇上,既然挑了一气儿孩子,想必也有旁的合适的,也该过继给弘晖一个。
等弘晖的端郡王府有了正式过继的子嗣,皇后也亲眼见了一回这个父母早亡只跟着伯父过活,现在成为她名义上孙子的孩子后,便觉得一生心事尽了。
那么这回,太后娘娘的身后事,皇后早拿定主意不顾惜自己残躯,一定要替太后娘娘料理周全得当。
不是说贵妃做事不周到,而是她既现在还是皇后,还坐着六宫之主的位置,由她率内外命妇拜祭是最合制的。
哪怕轿子里生着火,皇后也觉得一种刺骨的寒意,不由叹口气:说来她的病也极不好熬冬天,冷的时候头疼也跟着厉害。
她病了多年无甚牵挂,倒不是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而是怕撑不下来太后娘娘的后事。
姜恒因先送皇上出门,又请皇后这样一耽误,到慈宁宫的时候,宫里嫔妃已经有些许住的近的先到了。
正静静按位份高低跪在偏殿里。
宁嫔郭氏也先到了。
几年前皇上大封了一回六宫,除了将郭氏升为宁嫔外,其余雍正二年进宫的秀女也都各升了一级。如果以没有下一批秀女入宫,上一批就还是新人为标准,那么雍正二年进宫的秀女们一直是新人。
大家早已躺平开始熬资历。
早就开始以宁嫔郭氏,而不是贵妃为榜样了。
姜恒到了后,先给了郭氏一个询问的眼神,郭氏对她点了点头。
这些年,郭氏也帮了她很多忙。
今年冬天,人人都知道太后娘娘要不好了。姜恒一来是要为太后祈福,二来也是想着寒冬时节守孝,若是保暖不足,只怕要有不少体弱的宫妃尤其是孩子们会生大病。
于是就以太后娘娘恩典,各宫多发了棉花、棉布和炭火等必需品的份例。
都少不了郭氏帮着她一起料理。
姜恒的目光环视侧殿,就见阿哥们和敏敏都不在这里,想来是跟皇上、十四爷一起进了暖阁里头,静听太后娘娘最后的吩咐。
果然,姜恒穿过妃嫔们时,正在努力憋着眼泪的十四福晋抬起头来,对她颔首,给了个孩子们都在里头的眼神。
屋内与屋外情状差不离。
皇子、公主在前,恂亲王府的儿女在后,俱按序齿跪着。倒是重孙子一辈,太后一个也没叫进来,只说不必吓着孩子们。
说是隔代亲,什么老太太爱重孙子。其实到了最后,当母亲的还是最挂念两个亲生儿子。
皇上跟恂亲王两个都在榻前跪着,乌雅嬷嬷原是给皇上奉上软垫的,却被皇上扔到一旁去了,就这样以天子之身跪着硬邦邦的脚踏上。
太后神志清醒。
清醒的让皇上心沉。
果然,太后自己也很清楚,连参汤也不喝了。
她只是带着眷恋,挨次摸了摸两个儿子的脸颊,缓声道:“人生七十古来稀,额娘都七十多岁了,也算多福高寿。”又对皇上道:“瞧你,这几个月,多了不少白发。”
太后索性努力坐直了身子道:“还是梳发的人手不巧。哀家刚长白发那些年,都会给自个儿梳发,把白发藏起来一丝儿也不漏,旁的宫女梳的都不如哀家亲自来的巧。”她拍了拍榻旁,对皇上道:“说来,额娘还没有给你梳过发辫。你转过身来。”
十四爷忍着泪道:“我小时候额娘倒是常给我梳的,今日便不跟四哥抢。”
皇上转过身。
太后叫十四爷亲手捧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又叫敏敏过来,在旁替她拿着发油,慢慢给皇上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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