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益呵一声,似笑非笑:“想将功折罪?”
船家磕头:“只要大人愿意网开一面,饶小人和弟兄们一条贱命,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绝不推辞!”
辛益扯唇,看向齐岷。
齐岷下颔微动,辛益领会,上前揪起船家,把一颗褐色药丸塞进其嘴里,扣紧颔骨,待其吞下后,叮嘱道:“事成以后,给你解药,懂我的意思吧?”
船家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敢去计较被服毒控制,承诺道:“大人放心!”
*
处理完公务后,齐岷返回后舱,不及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虞欢、春白二人的声音。
原本被困在货舱里的十二个男孩已被接来后舱休息,手里拿着春白去厨房里找来的面饼,正啃得狼吞虎咽。齐岷走进来,看见虞欢坐在一六岁大的稚童面前,耐心地哄道:“你喝奶茶吗?甜甜的那种。”
那稚童脸蛋很圆,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正是啃饼啃得满脸碎屑的毛毛,听得有甜甜的奶茶喝,用力点头。
虞欢便从春白那里拿来茶壶。
齐岷走过来,虞欢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抬头,把倒好的一杯奶茶拿给毛毛。
毛毛放下面饼,拿起来喝了一口,嘴角顿时上翘。
“好喝吗?”
毛毛“嗯”一声,声音软软糯糯的,充满兴奋。
齐岷在虞欢身侧停下,虞欢仍然没有反应,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奶茶,拿给毛毛旁边的男孩。
那男孩生着一张瓜子脸,肤色很白,单眼皮,眼尾微翘,乃是这批男孩里年纪最大的,从获救起,便一直郁郁寡欢,饼都不啃。
虞欢点点茶杯,哄道:“很甜的。”
男孩看来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眼眶发酸,倔强地转开脸,紧咬的腮帮透露着一丝愤恨。
虞欢知道他在恨什么,他是这批男孩里最年长的,大概已有十岁,别人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可是他知道。他能明白自己已变成了什么。
虞欢心里一下涌起一种愧怍和无力,不再强说什么。
“那,毛毛再喝一杯吧。”虞欢试图缓解尴尬,把茶杯推给毛毛。
毛毛受宠若惊,更大声地“嗯”一声,声音像只振翼飞起的麻雀,旁的男孩相继看过来,不约而同流露出歆羡的眼神,有的已把手里的面饼啃完,犹不果腹,偷偷地舔着嘴唇,想吃又怯懦。
虞欢身侧响起脚步声,转头,见齐岷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棕竹钵,里面装着香喷喷的果脯。
男孩们的眼睛齐刷刷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岷,齐岷走过来,分发果脯,每发完一人,便揉一揉他的脑袋。
虞欢讶异地看着他。
发完一圈果脯后,齐岷来到虞欢身侧,棕竹钵里的果脯还剩三块,齐岷示意毛毛拿一块,小家伙嘴角咧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后,笑弯眼眸。
齐岷照例揉一揉他的头。
虞欢佯装整理茶具,垂目不言,齐岷向她看来,送上棕竹钵。
钵里还有最后两块大大的果脯。
虞欢没动。
“生气了?”齐岷开口,为先前在船舱里的事——他并非有意欺瞒她,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阉人。
虞欢五味杂陈,本来是有些气恼的,被他这样一问,忽然间又有些酸涩,特别是当着这群无辜稚儿的面,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齐岷把棕竹钵再往她面前一送,催促她拿,温声道:“甜的。”
虞欢看着那块饱满的果脯,拿起来,放进嘴里一咬,果然是甜滋滋的。
心头的阴霾被淡淡一扫,虞欢咀嚼着这份甜,两靥梨涡一跳一跳,衬着微噘的嫣唇,格外娇憨。
齐岷看在眼里,克制着去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放下棕竹钵后,坐下来,挨着那十岁大的男孩。
男孩瘦削的双肩瑟缩,似想躲避,齐岷不给他回避的机会,把棕竹钵放在他面前:“多久没吃饭了?”
男孩绷着嘴唇,仍然不肯说话。
齐岷道:“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登州下船。”
这句话像是火种,一下把男孩的眼睛点亮,闪过希冀的光芒。
“你家在何处?”齐岷耐心地问。
男孩看着他,终于开口:“……何家村。”
“叫什么名儿?”
“何隽。”
“离家多久了?”
“四十八天。”
“想爹娘吗?”
男孩点头,眼圈被泪水洇湿,倔强地抬起胳膊擦掉。
齐岷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话听过吗?”
男孩双肩微颤,忍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边打转,含着悲痛和不甘。
齐岷道:“人,不能认命。”
男孩隐忍着问:“我……还是人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阉人是怪物,阉人……没有当人的资格!”男孩想起这些话,眼底恨意、痛意交织。
齐岷看着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毅然道:“那就活出个人样。”
海浪在舱外奔涌,水声喧天,安静的舱室里,十来个残缺的小男孩捧着手里的面饼、果脯,茫然又认真地看着齐岷。
虞欢也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大海,波澜壮阔,奔腾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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