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被骂得直哭,委屈嘟囔:“我们虽未得机会孝敬老爷太太,却也没祸害过家里。眼下大难临头,太太不怨小姑子倒来怨我们,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
范慧娘恶狠狠盯向柳尧哲,柳尧哲慌忙道:“不劳太太动手,儿子自己来。”
说罢自抽一掌,再吼骂妻子:“你想害我挨多少打?还不闭嘴!”
柳邦彦在一旁死气沉沉半日,眼见家里闹得四分五裂,终于下定决心表态。
“都别吵了……”
他大家长的地位还在,一开口现场鸦雀无声,人们默默关注,等他带头抢救漏水的船只。
柳邦彦目视虚空,瞅着遥远的回忆问儿子们:“你们还记得当年随我在江西任上的时候吗?那年我领你们兄妹四人去岳阳游玩,登岳阳楼观览洞庭湖时命你们应景赋诗。阿秋最先交卷,做了一首七言绝句。诗云:‘青天当做穿衣镜,日月星辰缀髻中。壮阔襟怀连大海,年年奔赴只朝东。’”
年生久远,三兄弟都各自淡忘了,经父亲提醒勾起记忆,十多年后品读妹妹幼时的诗作,竟有着如同谶言的寓意。
柳邦彦含泪感慨:“当时她不过七岁女童,做出的诗却比你们这些少年更见胸襟气魄,我那时只惋惜她不是男孩子,空有才智,长大后也终将泯然于闺阁。没想到她竟当真实现了儿时的志向。我刚得知她假冒温霄寒时,你们太太曾问她这么做图什么,她说有三目的:‘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这三个目的也曾是我年轻时的理想,后来被生活所迫统统放弃了。阿秋能继承我未竞之志,并且付诸实践,是老天爷在帮我啊。”
他撑住椅子扶手吃力地站起来,范慧娘忙上前搀扶。
柳邦彦走到儿子们跟前,语重心长道:“外面都骂我柳邦彦忘恩负义,胆小怕事,可有多少人知道,我之所以懦弱畏缩,都是为了保护柳家的香火。我为你们付出得够多了,自今起将从心而动,好让世人知道我并非无德无情的小人。”
至此转向柳尧章,坚决道:“老三,明早为父同你一道去宫门外下跪,我们不是去替你妹妹求情,是去救一位侠肝义胆的豪杰。”
次日破晓,柳邦彦和柳尧章身着布衣来到东华门外。
他们去时宫门外已跪了上千人,有文人士子、市井平民、村野匹夫,都是仰慕温霄寒或曾受其恩惠,专程来替柳竹秋求情的。
柳邦彦在人群中发现萧其臻,忙和儿子挤过去打招呼。
“萧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其臻昨日被折腾得够呛,此刻面色灰暗,病容明显,表情却依然刚毅。他说他五更便来了,比他早到的人很多。
“得道多助,令爱的英雄壮举早已深入人心,老百姓们都是自发来为她求情的。”
柳邦彦感动欣慰,拭泪道:“外人尚如此,我这做父亲的怎能置身事外?今日总要跪到这把老骨头散架为止。”
他昨天已在奉天门外跪得双膝青紫,双腿肿胀,现在存着拼命的心过来,借救女洗刷前罪。
不多时,柳尧范和柳尧哲也灰溜溜来了,他俩仍一百个不情愿,无奈被孝道的项圈套住脖子,只能跟父亲共进退。
庆德帝听说柳家父子、萧其臻和大批民众在宫门外替柳竹秋下跪求情,先问:“是他们带头煽动的吗?”
内官禀报:“据奴才们盘问,百姓似乎是自发前来的,并无人召集策划。”
庆德帝心烦,公道自在人心,越多人拥护柳竹秋越显得他没面子,更恼火的是柳邦彦萧其臻,一个风烛残年,一个虚弱伤兵,昨天已跪了半日,倘若今天当场跪死,又会严重抹黑他的形象,干脆下令将柳家父子和萧其臻一并逮捕,让他们去监狱里老实待着,再顺便抓几十个百姓陪衬,以儆效尤。
他没忘了跪在卧房外的儿子,命近侍将其撵回东宫。
朱昀曦硬跪了一夜,双腿几乎折断,被侍从们架上轿子。他刚走庄世珍便回来了。
今早陈良机到朝房请求面圣,庆德帝知道他想为自身开脱,此刻不愿见外臣,让庄世珍前去审问。
庄世珍回话说:“老奴仔细审过,陈良机已将他与柳氏来往的全部经历详详实实交代了一遍。当年他曾为小儿子下聘求娶柳氏,不想柳氏竟在前兵部尚书狄融夫人的寿宴上当众调戏优伶。陈良机当时也跟着丢了丑,气得大病一场,几乎丧命,因此怒找柳家退婚。他说他吃了这样大的亏,对柳氏深恶痛绝,若早识破温霄寒是她假扮的,定会及时检举,不可能与之串通欺君。他昨天回家便带着家人连夜搬出借居的宅子,立誓与之撇清干系,恳求陛下莫要见疑。”
陈良机因儿女婚事被柳家坑害,此事庆德帝早年便听说过,以情度之,相信他不会犯傻犯贱,派人去安抚一番,命他好生当差,勿存惶惧。
其后张选志、张鲁生也请求见驾。
庆德帝让庄世珍再去审他们,庄世珍带小宦详细记录了他们的口供,转来呈报。
看到柳竹秋愚弄二人的事迹,庆德帝数次气笑,叹道:“连朕都被此女骗住了,他二人未能识破也在情理中。这个柳竹秋精于算计,通晓人情世故,善于拿捏各色人等的心理,若早有反心,我父子均难逃其害。”
内阁也已清查出柳竹秋日前递交的奏疏,庆德帝看过奏疏原本,那些尖锐的批评都还在,但经由她先抑后扬、说理透辟、苦口婆心地修饰处理,攻击性大幅削弱,着重体现出她忧国忧民,劝君王善保身后名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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