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柳大伯娘这一家人后, 柳渔渐渐明白了,他们忌惮的是安宜县柳家人。
可从柳家人的穿着打扮上看, 并非大富大贵之家,柳晏卿一个捕快, 至于让柳康笙忌惮至斯?
村正家婶子当初那一句话浮于柳渔心间, 王氏的来历有问题。
是逃妾?抑或是她是被偷出的孩子?若柳大伯娘一行人看着是富贵人家,她还信, 可摆明了不是。
心里转过千般可能, 其实也不如眼下直截了当问柳大伯娘一句, 可柳渔发现, 坐在她旁侧的柳大伯娘,整个人都陷在一种比她更苦痛的情绪中。
在医馆中柳渔能清楚感知到,柳大伯娘是为她而哭,而此时任骡车如何摇晃也坐得端正笔直的柳大伯娘,却似乎陷进了一种谁人也融不进去的修行里,仿佛是由苦痛中挣出锐利的刀锋,又以另一种坚毅将它压伏,痛苦、恨意、坚忍在一转又一转的轮回。
柳渔心中种种,便也都随之压伏了下去,在车行的颠沛里静默了下来。
真相总会来的,且已经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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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村,柳康笙等人对即将到来的变故一无所知。
酉初一刻,柳家男人们不出外见工的情况下,这就是柳家人用晚饭的点。
刚把王氏的亲闺女卖了,伍氏今日分外乖觉,包揽了家里一应的家务,且做得是甘心情愿、眉眼飞扬。
然而柳家今日的晚餐相较往日却是格外的冷清和过分的安静。
二房一家子都不在,柳大郎、柳渔不在,在家的只剩了柳康笙、王氏、伍氏、柳三郎、文氏,以及傍晚才从邻村接回的柳天宝,和天色擦黑才从外边回来的柳燕、文氏长女柳二丫。
柳家的孩子,除了柳天宝,女孩儿是没资格上桌的,往常都是挨边角夹几筷子菜站着吃饭,今日因着家中少了许多人,柳二丫破天荒的也能在堂屋餐桌上有了一席。
时人以左为尊,方正的八仙桌,柳康笙和王氏坐了上首,柳大郎不在,这左上首位便叫柳康笙唤了不过总角的柳天宝坐,左下首是伍氏,右上首柳三郎、下首文氏,末位上两个位置便是柳燕和柳二丫的了。
照常理,柳二丫当是靠右贴着她娘文氏去坐的,柳燕这天却不知怎么,先一步抢了贴近文氏的座位,把另一边贴伍氏的空了下来。
柳二丫不明就里,不过她很少能上桌,有得坐就挺高兴,乐乐呵呵坐了上去,捧着碗就埋头苦吃。
柳家这一顿晚饭吃得极安静,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柳燕今天像是哑巴了,头埋得几乎要进了碗里,连菜都没挟几筷子,魂不守舍的吃过几口就回了屋。
文氏若有所思瞧了柳燕背影一眼,没作声。
而进了屋的柳燕,坐在自己床沿,看着对面贴墙铺着的简易板床,久久没动弹一下,直到天色尽沉,整间屋子都暗了下来,柳燕猛然惊悸,一脚踢了鞋缩进床内,屈膝将自己抱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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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两辆骡车转进柳家村,一路行至柳家院门前才停下,院墙内还有隐隐的烛光,显示着这家主人还不曾歇下。
柳大伯娘在柳晏清搀扶下下了骡车,望着眼前的农家院,隔着薄薄一扇木门,仿佛已经望住了藏了十五年的仇敌。
十五年了。
她微阖了阖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看向柳晏清。
柳晏清领会得,向前一步拍响了柳家院门。
这时候,天色才暗,各人回了屋里,又还不曾真正歇下。
柳家这边,王氏今夜是睡不着的了,她连屋也没进,因为不愿对着柳康笙,院门被拍响时,她正坐在堂屋门边发怔。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被敲的是自家院门,她起身行了过去,扬声问了句:“谁啊?”
只这一声,院外的柳大伯娘身子就是一震。
尽管添了沧桑,可这嗓音的主人,慢说是添几分沧桑,便是挫成了灰她也不会忘。
院门吱呀开了,王氏探头看出去,烛火与月色交错间,一抬眼看到柳晏清那张脸,吓得尖叫一声就朝后跌滚,尖声唤着:“鬼、鬼、别过来!”
这反应,便是柳晏清也是始料未及。
柳晏清不知,站在他身后的柳大伯娘却是清楚,三个儿子中,长子与丈夫最像。
在刚卖了亲生女儿的这个夜里,包氏陡然见到他的脸,怕是以为遭柳家人回魂索业来了。
王氏的惊叫把柳家所有人都惊动了,妇人们还迟疑些,柳康笙和柳三郎已经披衣冲了出来,见院门口站着个捕快,分明是人,哪里来的鬼,心里都定了定。
柳三郎不知家里父兄干的好事,倒不亏心,只是民见官总是先要怯七分,虽说捕快算不得官,但在普通百姓这里也足够威慑了,去扶王氏,小声地道:“娘,你看错了。”
柳康笙也是喉头发紧,脑子里转了一圈,卖女儿也没犯了朝廷律法,胆气才壮三分:“捕快老爷,这大晚上怎么……”
他话未说完,柳大伯娘自柳晏清身后现出身来,扫了柳康笙一眼,而后直直盯向刚被柳三郎扶起的王氏,一字一顿道:“来会一会故人。”
正如她认得出王氏的声音来一样,王氏听到柳大伯娘的声音,整个人也是一颤,再看到那张沾染了岁月痕迹的脸,王氏霎时间抖得筛糠一般,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软面条一样滑跪了下去,任柳三郎拽都拽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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