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十八岁熠熠生辉, 人的十八岁暗淡无光,人还未来得及经历十八岁,便被过往埋葬, 在污泥中腐烂发朽。
靳珩和闻炎前半生唯一的交集,停留在他们18岁那年,像是两股绳子阴差阳错的拧在一起,短暂的打了一个死结,就又被强行扯开了, 一头向左, 一头向右, 至此分扬镳。
是靳珩亲手扯开的。
高中毕业那年, 靳珩考了省内最好的大学,而闻炎这个不良少年则因为过失伤人进了监狱,他们一个在繁华都市中心,一个在冰冷的铁栏里,确实没什么再交集的必要。
确实没有……
靳珩离开临城那个小地方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很多年后, 他成了z市知名的企业家, 衣着得体, 光鲜亮丽, 人前的风光足以压过他年少时那段肮脏不堪的回忆。
毕竟谁能想象到,如今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高中时不过是个被不良少年欺负霸凌到连声都不敢吭的可怜虫。
欠债外逃的父亲, 早病去世的母亲,一间空荡简陋的出租屋,被贫穷和不幸两个字塞得满满, 是靳珩上学时所拥有的一切,他一度连学费都交不起,最后成为了班上众人霸凌的对象。
如果现在问问当初的同学,提起靳珩两个字,他们大概记忆模糊的,哦,就是那个被闻炎罩着的小弟吧。
个不良少年的名声显然比靳珩要大的多。
同样上学的年纪,别人最甚不过逃课抽烟,他却因为聚众斗殴已经进了几次少管所,次次都见血收场,虽说少年是最张扬肆意的时候,可他显然“乖张肆意”得过了头,别人提起他的名字,心肝都会颤两下的那种。
闻炎和靳珩不在同一所学校,真论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个外校的不良少年却偏偏护住了靳珩。
众所周知,那些欺负过靳珩的人无一例都被闻炎折腾的很惨——
是摆在明面上的。
还更多暗地里的,不为人知的,例如闻炎这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供着靳珩上了大学,例如闻炎和靳珩曾经在一起过,例如闻炎过失伤人是为了靳珩,再例如,他们其中一个坐了牢,另一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个小地方。
两股绳拧在一起打了个死结,最后被硬生生扯开了。
靳珩三十五岁的时候,在医院病逝了,他心事太多,也太重,加迫切的想出人头地,年轻时不要命的应酬工作已经严重熬垮了他的身体。
靳珩那个时候已经拥有了很多财富,但死时却仍觉得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攥住,什么也都攥不住。
没有原因,凉薄之人,大多如此。
系统在显示光屏中看完了名宿主短暂的一生,翅膀轻扇,然后飞入了时空隧道,在独属于靳珩的生命线中寻觅到一个缺口,从那个地方穿了出去。
时间的齿轮缓缓倒转,一切重启。
时至正午,烈阳刺目,阳光斜斜透过枝叶的缝隙间,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带着盛夏特有的燥意,让人不禁昏昏欲睡。老师在黑板前滔滔不绝的讲着今年的重点题型,粗哑的嗓门和间不停歇的蝉鸣裹在一起,就像一团乱麻,教鞭冷不丁一敲,在课桌发出闷响,吓醒了不少人。
下课铃适时响起,叮叮当的刺耳,下那些没醒的学生也都纷纷醒了过来,老师把教案往腋下一夹,闲闲散散的叮嘱了一大通,消磨着所剩不多的课间时间,才慢吞吞的离开。
“艹他妈.逼,磨磨唧唧的。”
不知道是谁忽然骂了一句,就像一滴水落入油锅,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沸腾了起来,书本乱飞,夹杂着各种难以入耳的咒骂声。
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坐着一名穿校服的少年,他静静趴在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直到耳边响起喧闹嘈杂的声音,才艰难的动了动指尖,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
靳珩只觉得自己头疼的要炸了,他皱眉闭眼,五指贯穿发间,然后用力攥紧,那种近乎扯下皮肉的疼痛终于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教室……课桌……黑板……
周遭的环境映入眼帘,像是开启了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对靳珩来说,熟悉到了骨子,他缓缓打开手边的书,待看清扉页上的姓名班级后,瞳孔骤缩,神情惊骇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高二,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靳珩忽然神经质的抖了一下,他缓缓抬眼,漆黑的眼睛扫过周围那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整个人落在阳光与暗处的交界线处,被硬生生分割成了两半。
憎恨,惊恐。
冰冷,怯懦。
种种矛盾且极端的情绪就么出现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直到一个烫红头发的高个子男生走过来,一把攥住靳珩的衣领,将他从位置上揪起,才打破了他的思绪。
蒋少龙是班上最高最壮的男生,因为青春期,脸上还几个痘痘,在这个小小的学校,算得一号人物,他揪住靳珩的衣领,哗啦一声踢开椅子,揪小鸡似的把人拽出了教室,身后几个跟班也嘻嘻哈哈的走了出去,椅子咣一声倒在了地上。
教室一切如常,喧嚣且吵闹,好像没有人看见刚才那一幕,尽管椅子倒地的动静那么刺耳。
靳珩从高一开始,就一直被蒋少龙欺负,噩梦般的三年永远都脱不开面前个人的手笔,以至于辈子毕业后离开个地方,也还是忘不掉那些污遭的记忆。
那种恐惧渗入骨髓,潜藏在灵魂深处,只需稍稍拨撩,便如猛兽倾巢而出。
靳珩喘着粗气,神思恍惚,陷入某种梦魇中难以自拔,他似乎想挣扎脱身,但又被一种莫名的惊惧给压了下来,以至于手脚僵硬,冰冷得连血液都开始凝固。
蒋少龙把他拽进了男厕所,又狠狠推在门板上,发出咣的一声闷响:“艹你妈.逼的,还敢告老师,他妈给你脸了是不是?”
他啪的扇了靳珩一巴掌,又觉不解气,照着他肚子踹了一脚,在同龄人中过于高大的身材压迫性极强,打人也是下了十足十的狠力。
几个跟班站在门口把风,以防教导主任突然袭击。
靳珩捂着肚子,被接连而来的疼痛击得说不出话,耳边嗡嗡作响,侧脸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疼,还未回过神,就被按在了门板上:“长的他麻痹跟个娘们一样,听说你妈鸡,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摆明故意侮辱,全班人都知道,靳珩的妈妈因为胃癌去世了。
少年的爱不需要原因,恨也不需要原因,欺凌更不需要原因,弱就是原罪。
蒋少龙次的霸凌却罕见带了些原因:“再他妈的往唐果身边凑,老子弄死你!”
靳珩大概是好看的,不然校花也不总是和他说话。
课间铃响了,蒋少龙终于罢手,搜走了靳珩身仅剩的二十多块钱,走出了洗手间,原本人潮拥挤的教室走廊一下子空荡安静了下来。
水龙头没关好,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水,一滴,两滴……
第三滴的时候,靳珩摇摇晃晃站起了身,他很瘦,身量却很高,只是在蒋少龙过于强壮的身躯面前,难免些落了下风。
靳珩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身上的疼痛提醒着他,并不是一场梦。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久久都未抬起头,半晌后,终于直起腰身,靠在了水池边,厕所昏暗,将他大半身躯都裹了进去,眸色阴沉,晦暗不明。
他又回到了个地方……
又回到了个地方……
靳珩手一支黑色的水笔,他按下笔帽,一下一下的磕着水池边缘,在空荡无人的厕所显得怪诞且令人毛骨悚然。
他仰头,神情病态,闭眼叹了口气,竟听出了几分遗憾。
因为靳珩觉得自己手应该握着一把刀,而不是笔。
系统躲在暗处观察,用小本本记笔记,见状郑重写下了几个字:个宿主是疯批。
靳珩不算无害,起码不是表面上那种任人欺负的小白兔,尽管他看起来没一丝一毫的攻击力,但心机太深,否则辈子也不利用闻炎,一步步把那些人全部都收拾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重来一世,要走老路吗?
然要走,因为靳珩发现,重来一世,他原来,还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恨那些人……
“啪嗒。”
厕所内响起的敲击声终于停了,黑色的水性笔扎入瓷砖,笔尖倏的断折,被扔进了角落里。
六中门口经常有小混混扎堆,泡妞的,勒索保护费的,没人罩着就会沦为被欺负的对象,俨然形成了一个微型小社会。晚自习打铃后,不少学生都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打算买点吃的垫肚子。
盛夏的夜晚气候闷热,街熙熙攘攘,摊贩叫卖声不绝,漆黑的巷口有人打架,路灯下蝇虫飞来绕去,嘈杂且热闹,脏乱又放肆。
六中门口今天多了一群人,为首的男生站在路边,身形带着少年独有的单薄料峭,骨节分明的手夹着一根烟,蓝白的职高校服套搭在肩上,打着耳钉,手背纹身,看起来不是善茬。
烟雾散去,少年模糊的眉眼也清晰了起来,锐利分明,绝对称不温和,却不妨周围的一些女生频频看过去,小声议论纷纷。
“看,是闻炎。”
“他来干什么,不是打架的吧?”
“八成是打架的,他们哪天不打架,等儿躲远点吧。”
前几天六中的骆明和闻炎他们发生了冲突,不知道原因,反正在这个地方,不良少年打架不需要原因,看你不顺眼都能按在地上揍一顿。
闻炎是来找场子的,他的耐性只有一根烟,一根烟抽完了,还没等到人,把烟头随手一弹,砸在其中一个六中学生脚边,溅了四散的星火。
闻炎一双眼黑少白多,看起来不似善类,他抬眼问道:“认识骆明吗?”
声音没什么情绪,听了却让人后背发凉,头皮一麻。
靳珩垂眸,看了眼脚边半熄的烟头,又看了看面前聚众的一堆校混混,目光最后才落在闻炎身,一寸一寸,像是要看透他的内心。
那堆混混见他不说话,不知是谁,又弹了一个烟头过来,次直接砸在了他肩膀:“妈了个傻.逼,问你话听不见吗?”
靳珩不动,任由烟头掉落在自己脚边,他抬起头,五官暴露在路灯下,长的很干净,在夜幕的衬托下就更干净,那双眼却偏偏带着一种妖气,听不出情绪的说了两个字:“认识。”
闻炎盯着他,五官线条凌厉,声音懒散:“把他叫出来。”
靳珩:“不熟。”
因为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拽。
闻炎眯了眯眼,因为心情不虞,直接攥住靳珩的衣领,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衣襟满是烟味,冷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想挨打?”
看起来太过狠戾。
以至于谁也不知道闻炎喜欢男人,而且还是个纯0,在外面乖张桀骜的样子,和在床红着眼睛被艹哭的样子,完全天差地别。
靳珩以前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就知道了。
靳珩看了眼他攥住自己衣领的手,骨节分明,因为角度问题,看不清手背纹的什么,片刻后,竟是笑了笑:“说了,不熟。”
闻炎挑眉:“什么不熟?”
靳珩:“跟他不熟。”
跟你,却是很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