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城真的丢了?
那当然不可能。仇会洛带到诸城的人手,统共才那么些,又无后援,想要凭此拿下红袄军的重镇,真是做梦。
但仇会洛却能分出数人,到处大喊着四娘子战败了,引得城中一片惊慌。
而他本人带着剩余的部下赶回援救李霆时,又大喊着诸城丢了,造成杨妙真的部下人人震恐。
这不是什么奇谋妙计,而是仇会洛丰富的战场经验所致。
仇会洛是郭宁在昌州就认识的友人,甚至还传授过郭宁铁骨朵用法的。
那时候就入得郭宁的眼,又经过大军崩溃、逃亡乃至盘踞河北做贼的历练,他的经验何等丰富?
面对眼前复杂情况,旁人或者茫然不知如何应付,仇会洛随口一个命令,便打中了红袄军的软肋。
由于红袄军各部首领俱都领兵自保,被杨妙真纠合起来的将士们勇则勇矣,在战场经验上头,较之于当日的铁瓦敢战军尚且远远不如。更不消说,与各部骨干都出身北疆金军的定海军相比了。
偏偏这些将士们,又普遍把诸城看得很重要。
对旧随杨安儿的一批骨干而言,此地是密州的治所,而密州再往南,就是莒州。诸城一旦有失,所有人就只有退回莒州磨旗山,重新去当山贼。
杨妙真在诸城临时纠合的一批部属们,之所以跟随杨妙真,则是想借助四娘子的威风,打退金军,保住自家在诸城的家人、家业。
如果诸城丢了,家人会怎么样?他们的奋战又所为何来?
那定海军的名声其实不错,可再怎么样,他们也是金军,而己方是反贼!红袄军起兵到此时,没有人会幼稚到相信朝廷的节操!
当下,红袄军被杨妙真鼓舞起的士气,因为仇会洛所部嚷出的谣言而狂跌不休。
杨妙真在红袄军中确有威望,能在这种时候提兵出战,也足显她的果断,不愧女中豪杰。但她执掌权柄才数日,远不足形成令行禁止的本能。
当下任凭她如何呼唤催战,原先奋勇向前的将士们,仍然陆续显出了畏缩姿态。这种畏缩的情绪一旦产生,就疯狂蔓延,不可遏制。
“诸城怎么可能丢?不要中了敌人的计谋!”
杨妙真提着随手捡来的长枪,指着李霆所部据守的那小小一块平地:“只要再冲一次!一次就好!我定能斩杀敌将!”
身边众人彼此对视,竟然无人响应。
杨妙真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要流泪,她跺脚道:“你们不动,我就自己去!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打场胜仗给你们看!”
部属们无不面露羞愧之色,刚要开口,一名部下指着山谷的东面:“四娘子!快看!”
杨妙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但见己方布置的人马后头,出现了一阵骚乱。
“定海军又一路的援军来了?怎么会来得如此快法?”
红袄军早前在涿州与胡沙虎厮杀,眼看局势艰难,得郭宁猝然出击解围,这才得以远扬山东。自此以后,杨妙真一直就没把定海军当作敌人看,杨安儿一度利用李全,试图用蒙古人削弱定海军,杨妙真也是极其反对的一个。
但眼看着定海军南下攻取红袄军的地盘,还明摆着与各地金军勾结,共同绞杀……此前她对定海军有怎样的善意,眼下就有怎样的恨意。
这次她在诸城,是下定决心要将定海军这一部彻底歼灭,打得郭宁痛彻心扉,故而带足了麾下可用之人。
直接投入进攻的两千人以外,在小平原的东西两侧,她也安排了足够的兵力埋伏,既为打援,又为聚歼。
没想到,东面来的敌人如此凶勐。
两军接战这才多久?
半刻不到,东面的阻敌之兵就已经被突破了?
杨妙真眯眼细看,黑夜中火光闪动,雾气翻腾,看不太清楚。但攀在树顶上眺望的士卒看清楚了,便听得那士卒叫道:“是拿双枪的!是九仙山的高歆杀来了!”
自泰和末年以来,红袄军在莒州、密州的势力很大,但他们向女真人复仇的号召纵有其正义性,落到普通百姓身上,未必人人响应。
在其威力所及的间隙,始终有地方乡豪打着保卫桑梓,维持地方平靖的旗号与之周旋对抗。
比如莒州的燕宁、密州的高歆,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些势力能够立足,自然有其凭藉,比如九仙山高歆手持双枪的搏杀之勇,便广为人知。就算是红袄军的士卒,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本地的豪杰人物。
在此刻造成麻烦的是,这高歆还是个扎扎实实的地里鬼。
红袄军在东面布置阻击的兵力再多,到底是在半夜里分派出去的,沿途又要格外小心隐蔽,这一来,哪可能没有漏洞?
高歆所部看只两三百骑,却如一根钢针,扎透了红袄军布下的罗网!
高歆闯入战场的情形,不止红袄军看得清楚,李霆也看到了。
他麾下正在苦苦抵抗的骑士们顿时沸腾起来。
深夜里头,哪怕看不到高歆所部的模样,也能看到骑士们高举的松明火把,只见一条火龙在雾气中往来飞舞,接连撞过代表红袄军所在的星星点点,眼瞅着越来越近!
李霆所部齐声叫好,将士们士气如虹。
唯独李霆羞愤异常,大声喊道:“我可不要后进晚辈来救命!众将士跟我来!咱们狠狠厮杀一场!”
喊过一声,他单手提起长刀,便往中军掩护以外冲杀出去。
左右护卫们慌忙跟上,簇拥在己方主将的前后左右,务必不让李霆与人对面相搏。
但这个举措本身,确实极显主将的勇勐,原本步步后退的骑士们热血冲头,个个杀出了蛮劲来,竟而把包围圈子勐然撕开了好几处。
红袄军投入伏击的兵力,到这时仍比定海军多许多,至少也有两倍、三倍。但红袄军既然心慌,士气就不断下滑,而夜间的战斗,将士们根本掌握不了战场全貌,所有人靠着的就只是士气罢了。
一旦气夺,勐虎也会变成羔羊。
半刻之前尚如铁流对撼的两支兵马,这时候明显地分出了高下。李霆所到之处,红袄军畏惧这个敌军大将,竟有一哄而散,不敢直撄其锋的。
众将再看东西两面的战场。夜幕下处处乱战,入耳尽是喊杀声此起彼伏。
这样下去,整个战局早晚溃败!
“四娘子!咱们怎么办!”
好些红袄军将校,这会儿倒又来问杨妙真了。
还能怎么办?
杨妙真竭力咽下怒气和不甘:“收兵,回诸城去!”
几名军将犹豫道:“可是诸城那边来了定海军的兵马,说不定……”
“诸城怎么可能丢!丢不了!我再说一遍,那是装样子的,你们放心跟我来!”
杨妙真抛下一句,自去牵马。众将面面相觑。
有人这时又觉得,真要是诸城无事,其实不妨再战。可局面已然如此,再要振奋士气何其困难?机会已然错过,那就是错过了,没法挽回。
众将都觉有些失落,慌忙鸣金召唤各部,跟上杨妙真的身影。
这种打老了仗的义军,进攻时或者会有这样那样的疏漏,但说到撤退的本领,那一定是相当出色的。当下百千人蜂拥跟上,如一团旋风往西便走。
战场西面的情形,正如杨妙真的判断。
仇会洛只带着百十人,莫说拿下诸城,甚至都没法抵近阻击的红袄军队列,只能藉着夜色沉暗,往来呼号,虚张声势。
红袄军当真向此冲来,他们反倒束手无策,只能往两边野地奔跑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