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又一份国咬儿亲笔书写的信件从密州发出。
使者携了信件,经莒州,泰安,直入东平府。
进了城,穿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转入东北角的府邸。府邸曾是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天平军节度使黄掴吾典所居。红袄军攻入东平府的时候,黄掴吾典的余部负隅顽抗,红袄军四面纵火猛攻,破坏很厉害。
但诸多建筑的架子还在,修复起来很快。
黄掴吾典又是个极其擅长聚敛的,杨安儿进驻之后,在一处花园的地窖里,找到了他的藏宝库,起出足足十余大车的珍宝。光是手臂长短、耀眼夺目的红珊瑚树,就有七八枝。至于黄金、玉器,几如泥沙无异。
凭着这些财物,杨安儿在厚赏众将以外,还能招募人手,按照宫殿的规格重修了府邸。在府邸外头,又增加了一圈三丈高墙、十数座碉楼。
使者沿着大街,策马奔到府邸正门,只见新起的门楼直入云霄,飞檐斗拱华丽异常。
使者在此下马步行,跟着侍者匆匆入内。门楼之内,更是雕梁画栋、廊腰缦回,舞榭歌台林立。而宏伟的楼宇之间,又时不时点缀花树扶疏、绿草如毡,更有奇峰怪石、溪水潺潺、水面上清风徐来,令人精神一振。
沿着轩敞大道,走数百步,便是巍峨大殿。侍者在此停步,对值守在外的甲士道:“密州都统国咬儿遣使,送来急信。”
甲士入内禀报,须臾便出:“大元帅有请,跟我来吧!”
使者至此,已经被沿途的富贵气象所慑,低头小步,紧跟甲士。
待到入得殿内,只觉得熏香袅袅,锦屏飘拂,恍若云端,使者看了看自己一身破旧戎服,再闻到自家身上汗臭和路上沾染的、马匹的臭气,一时间颤悚不安,竟不敢再举步。
正犹豫间,杨安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青袍,从宫殿身处匆匆迎来,一把攥住了使者的胳膊:“哈哈哈,许久没听到咬儿的消息,我可想念极了,来来!”
他拉着使者走了两步,回头看看:“你是……嗯,葛鲁对么?哈哈,几个月没见,你变拘谨了!”
那使者是国咬儿的心腹侍从,名唤葛鲁,早年便跟着国咬儿。自从杨安儿于泰和年间起兵,东征西讨,他见过杨安儿许多次的。却不曾想,杨安儿富贵至此,还能记得自家姓名,他当下便有几分哽咽。
杨安儿引了他,一直到殿上,又连声唤人取了椅子来坐,这才询问国咬儿的信件在哪里。葛鲁恭恭敬敬交出信件,杨安儿一眼扫过,笑了起来:“咬儿还是那么谨慎,棘七和季先两人自家犯蠢,被定海军所算……死得可惜。但那和咬儿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要解释的?他能稳住密州,逼退定海军,就是大功!我要重重地奖赏他!”
说到这里,他用力拍着葛鲁的肩膀,大声道:“这密州都统,他当得不错,只要密州大局不乱,偶有小挫,无须计较!你等一等,我这就写一封信告诉国咬儿……让他别胡思乱想!”
葛鲁大喜,连忙跪伏在地,叩首感谢。
杨安儿返回桌案之后,拿起了笔,写了几行字,忽又停了下来。
葛鲁等了半晌,不见杨安儿再动,忍不住两手按地,抬头看看桌面。
杨安儿向他笑了笑,问道:“宋国的海商,果然连军械粮秣都能供给么?”
那书信上,可并没有说起宋国海商的事!
杨元帅知道了!
葛鲁大惊失色,两手发软,腰背也没了力气,额头撞到了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葛鲁,我问你呢!那些海商,果然提供了军械粮秣?”
杨安儿积威多年,又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真不容他抵赖,于是葛鲁咬了咬牙,勉力撑起身体:“元帅,确有宋国的海商!真给了军械粮秣,数量不少!”
杨安儿点了点头,文不加点将回信写好了。两旁侍女上来,将书信折角,再用印封装。
“你去和国咬儿说,粮秣物资之类,我也需要。所以这生意,可以大做。无论宋国的商人要什么,只消我这里有的,他来一份书信,我便拨付。今年我们与开封府的遂王必有大战,军械粮秣多多益善,嗯,国咬儿拿到军械粮秣以后,也尽快送到东平府来。”
“是!是!”
葛鲁周身汗出如浆,颤声应了。
杨安儿把回信递给他,笑道:“这事不急,你在府里用了午膳再走。”
“是!是!啊不,不。”葛鲁道:“元帅的意旨,小人非得立即传达到了才行……我这就回密州去,元帅的话,我一字一句说给国都统听。”
“也好。”杨安儿摆手:“去吧!”
葛鲁退出殿外,才敢抬头看看宫殿里的情形。帷幄遮掩之下,杨安儿高踞上座,看不清神情面貌,也令人全然难以揣度。
他的觑看动作,也落在了杨安儿眼里。
宫殿里头,比外头要阴暗一点,所以从外向内看,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但杨安儿往外看,却很清楚。
杨安儿静坐不动。一直到葛鲁转身退走,他握紧手中玛瑙杆子的狼毫笔,稍一用力,便将笔管咔嚓折断。
国咬儿的书信,骗不了杨安儿。杨安儿终究是山东地界头一号的反贼,威名远扬十余载,各地能为他通风报信的人,着实不少。
老实说,知道国咬儿居然也向同僚下手,杨安儿真是恼怒异常。
他此番回到山东不久,就知道己方的大问题,在于难以约束各地的豪杰。所以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梳理,而并不大举,就是想慢慢地收拢各处杂牌兵力,将他们打散重编,把问题解决在前头。
奈何蒙古人来的太快,而定海军郭宁又太凶猛。
蒙古军将山东扫荡过后,不止糜烂地方,也清扫了杨安儿在各地的许多布置。这时候,如果定海军挟着击败蒙古军的威风大肆扩张,杨安儿真能压得住?
在那时候,杨安儿能做得,只有以快制快,一口气大举出兵,直接填补蒙古军退走后的空白。把定海军逼到海边,让他们难以施展。
这想法实现得很顺利,虽然付出了登州和宁海州的代价,却换来了整个山东。
可麻烦的是,正因为夺取山东的过程太顺利了,那些簇拥在杨安儿旗下的强豪、寨主们,越来越不服管束,越来越不把元帅府的权威放在眼里。所以杨安儿才不得不谋求登基称帝,用皇帝的身份彻底压倒群伦。
结果,当皇帝的事,还没个正经下文。国咬儿这样的亲信部将,也开始肆意妄为了。
这老卒全没个规矩,一动手就连杀了我两员大将,还暗中与定海军勾结,从定海军获取军械物资以自肥!
别人这么做,倒也罢了。杨安儿与他们勾心斗角习惯了。
可国咬儿竟敢如此!
自从泰和起兵,国咬儿便是追随他的死党。那么多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杨安儿一直把国咬儿当作最可信任的部属。
现在,国咬儿都开始自行其是了,那么刘全、李思温、展徽、王敏、汲君立等人,会怎样呢?
他意识到了,自家的政权出了大问题。国咬儿的行为,不是偶然的突发奇想,而是错综复杂局势推动的结果。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或许,需要一场真正的整肃?
杨安儿按住腰间长剑,下意识地起身。
不成,那样做,太慢了,一时难见成效,反而会诱发内部更剧烈的矛盾。时间不等人,不能够慢慢来。
欲成大业,非得逆势而行。既然已经起兵,就只有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作为锤炼,用外界的压力,来逼迫出内部的凝结如一!为此,要打仗,要打大仗!
想到这里,杨安儿又忍不住苦笑。
要打大仗,就要有军械粮秣,红袄军虽有数十万众,物资供给却一直很紧张。而这时候,出面雪中送炭的,竟然是朝廷的定海军。
或许郭宁是想以此收买国咬儿,又或许,是想拿国咬儿做榜样,在红袄军里结一点交情。
杨安儿倒并不怀疑国咬儿会背叛,毕竟郭宁这小子,也是个反贼。只不过他首鼠两端,始终吊着朝廷那边而已。国咬儿就算要改换门庭,从一个反贼跳到另一个反贼的船上,意义并不大。
可郭宁的这个动作……难道代表着,他开始向登莱三州以外伸手?
这不该啊?
杨安儿知道郭宁不会永远自限于三州之地。可是,何必这么快?他不是前几个月,还吹嘘什么“高筑墙,广积粮”,并手书传达给诸将的么?定海军若与红袄军爆发冲突,他那几个月的经营岂不都要白费?
莱州那边发生了什么?还是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了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