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天河沉寂。
下弦月虽不圆满,但月光依旧,皎洁璀璨。
月光落在狐狸坡上,落在狐子院当中。
宫梦弼在泰山娘娘和玉仙神女的祭坛前授课,讲的是修行一科,也是狐子院当中各个狐狸最关心的事情。
宫梦弼说道:“当初我召集群狐来狐狸坡相见之时,就曾同你们说过有三条路可以走。还有人记得吗?”
白脚狐狸立刻举起手,宫梦弼便点他作答:“李踏云,你来答。”
李踏云就摇头晃脑,道:“其上者,考取天狐院生员,修行超脱,成仙了道。”
“其中者,混迹江湖庙堂,富贵平安一生。”
“其下者,做个狐鬼阴灵,勉强一灵不昧。”
宫梦弼点了点头,道:“记得就好。其上难求,全凭个人造化,所以我如今是要教你们求其中。”
“其中者,需久居人世,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学人形,说人话。”
“我狐族修行喜欢结缘修渡,主要是一个借字。”
“我瞧见你们当中有修炼采气的,就是借人口鼻之息,感化人之气性,以全人形。”
“也有化身男女,借欢好之时取人阴阳之气,以化合自身之气,修成人形。”
“又或是取死人髑髅戴在头上,感其中人之灵气,拜月而幻化。”
“但不论是哪一种方法,都是要借人的气息来修成自己的人形。今日我要教你们的就是如何修成人之形体。”
宫梦弼伸手一点,他的法力就化作一红一白两道人形解剖图。
“要变成人,不能不知道人的形体。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变人也是如此。若只变出一个皮毛,而无法变出骨相精髓,那即便是变成了人形,也带着狐狸的外相。”
“比如收不回去的尾巴和耳朵,尖牙和利爪,尖脸和皮毛。这些都是因为与人的构造不同,所以要先了解人是如何生长的。”
宫梦弼就把人的骨骼构造、五脏器官以法力幻化,一一展示。
又让狐狸们将狐形与人形一一对照,找出其中的不同与相同之处。
这样幻化之后,就知道如何扬长避短。
但人之形象并不全是骨骼血肉,更重要的是人之气。
即便是变得再像人,若是不能变化人的气息,带着一身的狐气就骗不过犬类,带着一身的妖气就骗不过修行中人。
“所以了解人之形体,只是让你们知道人是如何生长的,最重要的还是感化人之气息。你们取人口鼻之息、阴阳之气、髑髅灵气,都是为了感化人气。”
“但取人口鼻之息则气息驳杂,取人阴阳之气则气息混乱,取人髑髅灵气则死气沉沉。
故而不论是口鼻之息,阴阳之气,还是骨骼灵气,都在于少而精,最好一次而功成。那如何一次功成?就要要读书习字、精心修行、礼敬天地神明,打磨出敏锐的精神和感知,以求走最少的弯路。
不然走得弯路越多,气息越是驳杂,就越难以成功,也会有更多的破绽。”
更重要的一点宫梦弼没有说,而是结缘修行,取巧而为,在于一个“借”字,但有借就有还,如何成就善缘,处理好缘分之间的债务关系,是更加难的学问。
似这些野狐,若是胡乱结缘,很有可能到最后自己借到的东西反而不够偿还。
只不过这些内容就更加的高深和隐晦,还不到他们需要考虑的时候。
宫梦弼要传授他们经验,引导他们走向正道,那他们在结缘之时,自然而然就会有所取舍。
要是仅仅说明利益关系,而不加以引导,恐怕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取巧,躲避债务关系。但能躲得一时,岂能躲得一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恐怕会酿成更大的苦果。
就连宫梦弼自己也要时时警惕知与行的分化,警惕机巧过甚,道行反而沦为其后。
整整一夜时间,宫梦弼就先教他们人之形体。
这些狐狸的记性并不比人强,教这一次并不代表就会了,更大的可能是一天就忘了。
不过宫梦弼早有预料,一边讲课就一边把自己传授的内容记录下来,以狐文书就,称之为《宫氏狐书》。
因为是狐文写就,狐狸天生就能看懂,但人却看不懂,多少也能防止泄漏,被人抄了老底。
宫梦弼一讲之后,就由康文保管狐书,带领着一种狐狸不断温习,等到下一次他再来抽查考核,若是学的差不多了,就可以教他们如何去感化人的气息。
循序渐进,迟早能把这些狐狸培养出来。就算是不能个个成仙了道,起码也不至于出去被狗吓死。
宫梦弼的前身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至今也是心有余悸,这大概会成为他一辈子不愿意提起的黑历史。
一直讲到后半夜,天色都渐渐要亮起来,宫梦弼才把这些脑容量不大的狐狸放回去。
看着他们愁眉苦脸、耷拉着耳朵,耷拉着尾巴,仿佛头顶有阴云不散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才哪到哪?
这才只不过是把幻化人形法术稍微精进修行一些而已,百尺竿头,才走出第一步。
宫梦弼考上天狐院生员,又花了十年次次考核拔头筹,才最终在上一次大考入了玉仙神女的法眼,入职之前就先有了仙籍。
这其中辛苦,又岂是能言语说明的?
“任重而道远呀。”宫梦弼感叹一声,也回房去休息了。
天色将明未明,下弦月高悬穹顶。
宫梦弼只是闭目养神,实则拜月修行,吞吐太阴之气。
假寐之中,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宫梦弼开门去看,就见到门口站着一位含笑的老妇人。
宫梦弼眼睛一亮,笑道:“婆婆怎么来了?”
施婆婆温柔地看向他,道:“我来看一看你。”
宫梦弼眼睛弯弯:“我一切都好,不需要记挂我。”
施婆婆拉着他道:“那就好。梦弼天资卓绝,道性深重,要努力修行,去天上与飞龙并肩,俯瞰山河大地。”
宫梦弼抓着她的手,却不舍得放开,笑着应道:“婆婆前路开阔,会有神明保佑。”
施婆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把手放开。
宫梦弼没有办法,只好把手松开。
施婆婆道:“我来同你道别,我还想去大雷山看一看故居,还想去看一看七修,时间不多了。你要好好保重呀。”
说话间,施婆婆就转身离开。
天色未明,弦月皎洁。
施婆婆穿过夜色,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混沌中。
房中,宫梦弼忽然睁开眼睛,他笑得眉眼弯弯,但伸手一摸,眼下都是泪水。
从来都是他入别人梦境,这一次是施婆婆来入他的梦境了。
宫梦弼拉开房门,看向梦里施婆婆离开的方向,那是大雷山的方向,是清虚观的方向,也是七修老人坟冢的方向。
“一路走好。”宫梦弼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叫来康文,令她管好狐狸坡的狐众,自己则往入云峰赶去。
走到半路,就看到泪水涟涟的施茶驾着阴风朝自己这个方向奔来。
见到宫梦弼,就泣不成声:“宫大哥,婆婆走了。”
宫梦弼饶是心有预料,但得了准确的消息,还是心中一痛。
等到了入云峰,就像出云洞外跪倒了大大小小的狐狸,一个个哭得不能自持。
施花、施酒、施诗和施屹在前头跪着痛哭不止,见到宫梦弼来了,仿佛是见到了主心骨一样。
宫梦弼进到出云洞中,就见到施婆婆安详地坐在云床上,已经没有了声息。
宫梦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开始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施婆婆的丧事。
在场的都是狐狸,没有必要以人的礼节来办丧事。
施婆婆又是得偿所愿,也不想听到他们哭泣,更不愿意听到他们喧闹。
因此并没有大肆操办,只是把左近的朋友都请来为施婆婆送别。
听闻施婆婆去世,小圣庙的夜叉鬼、美人岭的三姐妹、玉带河的罔象、竹岭的雀仙、无还峰的金蟾、赤霞峰的赤羽蛇,乃至身上窟窿还没长好的康胖子,都来祭拜。
花、酒、诗、茶以一副石棺为施婆婆收敛了尸身,一群小狐狸抬着石棺,在入云峰景色最好的地方将施婆婆埋葬了下去。
宫梦弼主持祭典,奉泰山娘娘为尊神,祈求施婆婆一路顺遂,庇佑她得成所愿。
妖鬼齐至,口颂泰山娘娘的宝号,为施婆婆祈福,送施婆婆远去。
三拜而止,就见施婆婆的坟茔上忽然冒起缥缈的白气,袅娜腾转,往天上而去。
宫梦弼不知何解,也不能开棺验证,只好当做是娘娘显灵,算作吉兆。
施婆婆归天,入云峰大小狐狸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一个个露出迷茫的表情。
宫梦弼把花、酒、诗、茶和小胖狐叫到面前,说:“婆婆平日里最疼爱你们,如今婆婆去了,你们要主持大局,不能让这个家散了。”
“平日里有事只管来寻我,但入云峰还要靠你们打理,才能维持基业。”
四个大狐狸道行已经足够高,并不是小孩子,离九品也不过一步之遥,只是同施婆婆情意深重,一时间无法缓过神来。
宫梦弼安慰着他们,就让他们渐渐冷静下来。
只有小胖狐,一言不发,像是傻了一样。
施花是大姐,此刻就站出来,道:“劳烦宫大哥费心了,日后多有相求之处,还请大哥照顾。”
宫梦弼点了点头:“不必担心,我答应过婆婆要照顾你们。”
施花抹了一把眼泪,把小胖狐抱起来,道:“我们四个已经入道,只需按部就班的修行就行,但小屹儿才开始修炼,希望您能将他带在身边多多指点他。”
小胖狐看向宫梦弼,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神来,眼睛发木,一句话也没有。
宫梦弼就把他抱在怀里,道:“放心吧,我会好好教导他。”
入云峰的家务事亟待解决,宫梦弼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
康胖子还留在原地,宫梦弼就扶着他一起回了无还峰。
一手抱着小胖狐,一手搀着康胖子。
就听康胖子感叹:“那日相见,还觉得婆婆身体康健,怎么好好的就走了?”
宫梦弼道:“婆婆是寿元已尽,不过也不用为她悲伤,她去寻七修前辈了,不知有多开心呢。”
康胖子沉默了一下,道:“死生洒脱,婆婆真是前辈高人。”
宫梦弼拍了拍小胖狐,道:“婆婆都觉得开心,你就不要这样愁眉苦脸了。”
小胖狐把脸埋在宫梦弼怀里,又哭得抽泣起来。
见他哭,宫梦弼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之前不是和兄长说过,有一个晚辈想引荐给兄长。”宫梦弼道。
康胖子看了一眼圆滚滚的小胖狐,道:“難道说的就是他?”
宫梦弼點了点头:“本来是想等兄长养好伤的,只是今日既然碰見了,就介绍给兄长认识认识。”
“他叫施屹,婆婆最喜欢他了,也是我很喜欢的后辈。”
康胖子看着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啜时浑身脂肪都在抖动的小狐狸,眼角跳了跳:“看这身板倒也确实像是能吃的。”
康胖子问道:“小狐狸,要不要跟我学做菜?”
小胖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闻言只把头更往深处埋了埋。
他哭得这样伤心,康胖子也不介意他不回答,只是骄傲道:“现在也不着急回答,等我给你露一手,让你见一见世面。”
等到了无还峰,小胖狐也哭得累地睡过去了。
把这狐狸球安置在受月楼中,宫梦弼道:“恐怕还要麻烦兄长费心,不然我看他得有一段时日郁郁寡欢了。”
康胖子道:“放心吧,我保管三天内叫他笑出来。”
宫梦弼倒是先笑了,“兄长还是先养伤,不要把伤口又裂开了。”
他这样一说,康胖子立刻眉头一拧,嗓门微微提高:“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的?”
宫梦弼不敢再说了,再说只怕他立刻要伸展四肢当场展示给自己看,只顺着他的意思道:“那当然,兄长体格健壮、法力高强,养一养就可以痊愈了。”
康胖子这才没有发起癫来,道:“不用着急我,倒是湘君怎么还不醒?”
宫梦弼也正发愁。
他上去看了一眼,就見月华盖在湘君身上,如同银丝薄雾,她的气息已经稳定下来,应当是已经没有大碍的。
见她没事,康胖子也心里略略安定。
毕竟是他请湘君相助,共同对付斑寅将军,若是湘君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要内疚死了。
康胖子被母狐狸又按回去休息,宫梦弼独自上了顶楼。
泰山娘娘的神牌平静地坐镇在这里,如同山岳一般。
宫梦弼靠在窗边,这个时候,再想起施婆婆来,就也神色落寞,眉眼低垂了。
施婆婆待他极好,把他当做自家子侄,他也同样是把施婆婆当做自家长辈。
施婆婆走得洒脱且快乐,只是活着的人,难免缅怀和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