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的大小宫殿,装潢都有些讲究。
最显眼的除了宫殿的大小和牌匾,便当属那远远就能一眼看到的飞檐,上面往往立着许多造型优美庄严的走兽塑像,象征着祥瑞与威严,而若是在皇城根下蹲一会儿,听人讲些宫里的闲话,就机会一定会听到这宫殿飞檐的说法。
宫里的所有殿中,只有一间的飞檐上,立着足足九种走兽的塑像,代表着这是天子治朝理政,会见百官,挥斥方遒的场所。
广阳殿。
自靖宗驾崩,韩东文之母聂太后代理朝政,以守孝报丧为由,力排众议拒绝了连同三司与太书阁的建议,未替韩东文开办登基大典,反而命他守孝七年,期间不以国君自居,如有违背便是忤逆孝道的大不敬,令宫中无不担忧是国无君的窘境。
至太后薨,借着这天子不得登基的名头,澹台复带国兵司接手实权,先前支持靖宗勾结、投靠西亚塔卡的国金司受到清算,由此细细算来,这广阳殿上次大门敞开,已经是足足七年有余之前了。
“七年多……”
韩东文轻叹一口气,望着门外出神。
他身上头一次披上了黄底金线纹绣的龙袍,这一件袍子很重,密密麻麻的重工手绣加上琳琅满目的珠玉坠饰,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肩膀。
他只觉得头上也不很自在——那是一顶在西亚都并未戴上的礼冠,已经由两缕细绳系在了他的颌下,帽前的珠帘轻垂在他的面前,这便是天子与世人之间最后的屏障。
最后,小红豆和米娘娘一同整理了他纹绣着九龙图样的腰带,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低头退下。
“殿下,准备妥当了。”
这样重要的日子,自然不可能是小红豆一个人服饰,不光周围足足站了两排十余位侍女帮手,连迎春宫的主管米娘娘都亲自上阵,确保万无一失。
韩东文轻轻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门去。
“太书阁阁老文永行,拜见殿下。”
“太书阁阁监钟礼林,拜见殿下。”
二人早早已经候在了门外,俱是头戴纱帽,身穿全服地俯身跪地,一齐恭敬拜道。
韩东文忍住自己去扶文永行的冲动,板起脸来轻轻点了点头:“平身。”
“谢殿下!”
他们身后是长长的玉砖道,顺着这条路,就能由侧门进入广阳殿。
广阳殿中,应当已经有百官静候。
韩东文顺着这条玉道望去,发现自己的心跳不由得快了一些。
冷静,冷静。
他这么对自己说,但光说话并不总是有用的。
韩东文微微闭眼,在脑中回忆眼下这副情境的由来。
为何他忽然就要上朝了?
今天之前发生的事情,自己有没有思考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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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韩东文上朝这件事,却是澹台复请奏的。
自出访西亚归来,谈判的成果并未全部释出,举国上下第一件知道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先前认为将要不保的凉州最后一城,天鹰城,却被成功地留在了泗蒙。
这是一件幸事,而促成此事的,毫无疑问便是韩东文。
殿下在塔卡皇子皋与西亚大公的面前,呈上了展示天鹰城的秀春镜,镜中场景昭示了暴徒的恶行。
而当镜中出现一头巨大妖兽的时候,塔卡的皇子皋便插手将镜中内容连同韩东文与大公一齐封闭,众人不解,亦不知这三人做了何种商谈,只知道当他们再次出现在会议厅中的时候,已然是完成协定了。
而第二日西亚大公与韩东文所签订的纸面条约也出人意料地几乎完全复制了前年的内容,唯一有所更改的,是西亚居然降低了泗蒙民商所需缴的税金,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或许是泗蒙民商的货品太受欢迎,因此降税鼓励泗蒙民商增加出口贸易,惠及西亚百姓?
一次不用捏着鼻子点头的,一次不被掐着脖子同意的,真正的“双赢”?
这似乎是唯一较为合乎逻辑的解释。
百姓商贾之间,知道这个消息后顿时振奋了一些。
然而朝堂之上,百姓二字又能排到第几位呢?
所以,接到澹台复请奏要韩东文上朝的消息时,他与钟礼林想了许久都想不通。
明明不去上朝才是对国兵司稳住局势最好的操作,为什么?
“殿下有言,今孝期未至,然忧国忧民之心益疾,故登广阳殿,垂听三司进禀,百官不得呼万岁,不得以君前陛下之礼启奏!”
文永行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在广阳殿的栋梁之间,台下官员左右相视,不少人仍旧面露不解神色。
不以旧礼上朝,那要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
“圣上到——!”
钟礼林大声宣道,韩东文的身影从殿旁缓缓走出。
百官顿时齐刷刷地后撤半步,扫袖俯身跪下。
不少人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喊了。
不让喊万岁,那?
“参见殿下!”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像是一记棒槌打醒了其余众人。
开口的是澹台复。
所有人醒悟了过来,齐声山呼:“参见殿下!”
这阵仗倒是和当时登舟一样,来几次都不会厌烦。
韩东文强忍着要上翘的嘴角,板着脸色踱步走到了那张宽大、庄严、椅背极高的龙椅前。
一屁股坐下!
想象当中的圣光洒下,龙体升华之景并未发生,韩东文挺直了腰杆,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只觉得屁股有点硬,方才坐下的姿势不够自如,眼下要挪一挪屁股,是不是不够雅观?
韩东文还在胡思乱想着,文永行已经继续开口:“有参见启奏者,依次奏之——!”
场面略微混乱了片刻,便渐渐地有序起来。
开始有人发言,开始有人上奏,说的倒不是什么要紧之事——真正要紧的事情,怎么会留到这里来呢?
但韩东文听得也很疲惫,他留神听着每一个官员的官衔,察觉出来,这广阳殿中到场的,最次也是部尉副官之职。
三司二十一部,洋洋数十人站在台下,只怕记都要记上半天。
但韩东文仍旧注意到,有两个人并不在此处。
国兵司休部部尉,李宰。
以及那本应当和澹台复、江宁蕴站在一起的,国金司的总司。
为什么?
他一面思索着,一面点头听着面前人汇报凉州边境换防的情况。
“启禀殿下,凉州边境官兵换防有序,已依军例与内陆驻兵轮换……”
“好,知道了。”
“启禀殿下,雷州耕田久旱无雨,当地司州已请用甘霖钟……”
“好,知道了。”
“启禀殿下,海州鱼虾balabalabala……”
“知道了。”
等几乎所有人排列组合似的走过了一圈,有用的却没几个,韩东文只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抬头看了看台下一众人,没说话的,只有两个位高权重的身影。
澹台复,江宁蕴。
“启禀殿下,国法司承谕所建怡红楼已竣工十二座,凉州天鹰城之楼因西亚乱党毁坏,法司护卫不周,难辞其咎,现已快马加鞭另行加盖,还请殿下恕罪。”
说话的是江宁蕴,她身上穿的朝服样式与男子无意,只是身段扎得更纤细了一些,不施粉黛的脸上仍旧和往常一般透露着一股英气。
“好,竣工之后,各楼经营预算等事再与太书阁定夺。”
这件事并不算大,但也是今早少有的能让韩东文正经去听的事情了。
他把目光转向了澹台复,那个已近老年却仍旧站得威严的身影,加上国兵司黑底红边的朝服,显得颇有些冷峻。
韩东文咬了咬牙,像是要从身上的龙袍汲取能量抗衡对方的气场一般轻轻抓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开口道:
“国兵总司,你可有事要奏?”
澹台复表情严肃地迈步走上前来,双手一拢,大袖合展:
“国兵司休部部尉李宰,尸位素餐,不尽职守,违背军令未接‘铜雀印’,还请殿下降罪。老臣枉为国兵总司,监管不周,有如此疏漏,同请殿下降罪!”
人群忽然如同潮水一般分开,两个国兵司卫兵一左一右,拖上来一个被绳子捆住,遍体鳞伤的人扔到了大殿正当中。
正是李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