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不是一个贬义词,这也是姚婕的圣诞老人教她的。
大概是四岁左右的时候,姚婕悄悄地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幸运。
吃饭的时候,她的饭菜里会非常巧合地没有她最讨厌的洋葱,受伤之后,她的储物柜里会有画了小动物图案的创可贴,受欺负的时候,她的枕头下面会出现一些糖果和巧克力。
糖纸和创可贴上还写着字,“it's your special secret”。
所幸的是,姚婕从小就学会隐藏锋芒,这可能是遗传性格,想想她那位招摇外放的母亲,就知道这性格多半来自她的父亲,但姚婕又有着母亲遗传给她的鸡贼和贪婪,所以姚婕开始学着熟练运用这份special lucky。
当时,叶枭听说一直不喜欢学语言和拼写的姚婕突然开始变得非常积极,心里还有点儿意外,以为这孩子开窍了,事实是,姚婕正在酝酿着努力学习拼写从而表达自己更多的愿望,比如,在糖纸上写下她想要的东西。
不过,这位圣诞老人对姚婕的愿望也不全都是有求必应的,姚婕后来发现了规律,自己能得到的东西,全部经过了圣诞老人的筛选,都是一些不会留下痕迹的东西,比如,带蕾丝边的袜子和发带不行,小熊玩具她曾经拥有过两个小时,但是在其他人发现之前,就被圣诞老人收回去了,但吃喝这类的要求都会很痛快地得到满足,包括第二天不想上游泳课,会突然接到通知说游泳池要做清洗,不想因为炼蛊失败挨骂,放在老师办公室里的蛊坛会莫名其妙被弄丢。
自然而然地,故事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姚婕当然会想要见见这位圣诞老人,所以她提出要求——想吃冰淇淋,交货时间晚上八点,地点就定在盥洗室。
当时已经吃胖了不少的姚婕搓着胖胖的小手,躲在浴帘后面,等待抓捕圣诞老人,随后,她就看到那位圣诞老人真的捧着冰淇淋来了。
一个成年男人怎么会看不出一个小鬼的心思,她想见他,他又何尝不是?
而且当时的氛围太好了,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能看到手捧着冰淇淋的爸爸,这应该是最甜蜜的见面场景了吧?
有了之前圣诞老人的种种卖力表现作为铺垫,姚婕很快接受了所有叶家女孩闻所未闻的“父亲”这个概念,不知道其他正常家庭里的孩子是怎么认识并定位“父亲”这个身份到底代表什么,反正对于姚婕来说,父亲,意味着冰淇淋,意味着她所有可以被满足的奇怪要求,意味着在叶家严苛的训练下,她有了一个可以撒娇的肩膀。
而且,和疯子、小号听到的传闻一样,也和所有叶家的上门女婿一样,姚婕的爹真的是个麻瓜,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是个比较执着的麻瓜,叶枭当年肯定没想到她招了这么个麻烦,居然为了孩子千里迢迢追到国外,还以维修工的身份在姚婕身边潜伏了这么长时间。
不过作为一个麻瓜,姚婕的父亲对蛊族的原则一无所知,他以他的见解,天真地以为叶枭会带着孩子突然消失,只是因为和他的感情问题,他想要努力感化母女俩,并且选择姚婕作为切入点。
当时的姚婕是不理解这些的,那时候她叫叶婕……
“啊!”齐不闻感觉豁然开朗,突然就跟“姚婕”这个名字和解了,当初还总想,谁这么不开眼给自己孩子起名叫窑姐,未免尴尬得有点儿过分,现在看来,都怪叶枭当年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他突然看向姚婕,“你改这个名字是不是特别有报复她的成就感?”
姚婕没有回答齐不闻,看起来向来没心没肺的她,此时表情有些失神,没有焦距的视线飘向远方,完全沉浸在当时的情绪里。
这表情看得齐不闻有那么一丢丢的心疼,他曾经非常偶然地从唐克和疯子脸上也看到过同样的表情,越是出现在这种平日里特别故作坚强的人脸上,这种不经意间兜不住、瞒不了、无法隐藏的脆弱,就越让人心疼。
齐不闻无从区分此时姚婕沉浸在这种情绪里的感受,是痛苦还是享受,其实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混杂的,有苦有乐都在其中,只是看每个人怎么看待,虽然齐不闻希望姚婕是享受的,但是从她对待叶枭的态度就知道,她是痛苦的,用痛苦来消解痛苦,就像吸毒,明知道不好,却难以自拔,大道理谁都会说,你去试着转移视线啊、学会自我疗愈啊,狗屁。
痛苦的时候,只会希望对方比自己更痛,这违背圣贤道德,可人非圣贤。
“要不我们蹦迪去吧?”齐不闻脑子抽筋似的突然出了这么一句,掏出手机,“蹦野迪,音乐加闪光灯。”
姚婕突然笑了,露出了一个让齐不闻更心酸的笑容,她知道他在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像是拯救一个溺水的人一样,竭尽全力试着将她从痛苦的泥潭里面拽出来。
但是,摆脱痛苦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直面它。
“我还没说完。”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姚婕甚至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中所有的巨变,都是毫无预兆突然发生的,好像一吨水泥兜头盖脸地压下来,必然要有那种震惊和压迫,才足有制造巨变,任何一点预兆和前戏,都会让那种痛彻心扉大打折扣。
那年姚婕六岁,她遇到了生命中最美好、最有希望的事情,她的圣诞老人告诉她,要把她从这个集中营一样的叶家修罗场里救出去,带她去找妈妈,感动她,一起过比现在还美好的生活。
姚婕兴冲冲地去了,这一路相当刺激,第一次逃亡、过安检、身为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上飞机、和陌生人接头,一切都过于刺激,刺激到姚婕必须对这个结果有着相当大的渴望才能过五关斩六将。
但是,渴望的事情并没能发现。
在出发的时候,圣诞老人指着那个女人说,那个就是妈妈,我们一起劝她加入我们,一起过很美好很美好的生活。
为了这个希望,姚婕非常努力地记住了那张脸,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叶枭当时的模样,很年轻,锋芒毕露,指点江山的样子看起来不怒自威,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妈妈应该有的模样,连一丁点儿亲和力都没有,完全是因为圣诞老人给她的美好愿景,姚婕非常非常努力,才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陌生而又拒人千里的女人来做自己的妈妈。
可最后就是这个人彻底击碎了她的希望。
在抵达国内又经历一番刺激的冒险辗转后,姚婕来到了那个边陲小城,等待的过程有点儿像炼蛊,有点儿像煲汤,总之是非常努力之后,心满意足等待美好结果的感觉。
但最后,姚婕看到的是,那个本来她就不太喜欢却相当努力试着接受了的女人,提着她的圣诞老人的头走了出来。
“你知道吗?”姚婕笑着,那笑容让齐不闻心中暗骂,该死,这个女人太知道怎么让人心疼了,偏偏用了这么一个让人心疼至极的笑容,她就是笑得那么做作,非常做作地间接表示着她的心痛,“我那时候,还不太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人啊,学会接受死亡的过程,都非常艰难,齐不闻的第一次,是看到堂口里一个爷爷的去世,他看到那个人躺在水晶棺材里,有人劝他去看看这爷爷最后一眼,他才知道,死亡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真正认识到这个意义,是在后来,是在他每次想到这个人曾经对自己多么好而自己以后将永远得不到这种感受时,那种巨大而又无助的失落感。
姚婕当时应该也是这样吧,她看着那个头颅,心里在想,啊,只剩下一个头,以后还怎么给她送冰淇淋?是用嘴巴叼着吗?可是怎么挪动过来呢?
当时的胡思乱想非常真实,情绪反而显得模糊,以至于,到现在姚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撕心裂肺地伏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