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现在外面都说有人要造反,陛下知道吗?”偏殿上,舞蹈间隙,皇后忽然开口。
出乎意料,皇帝居然没有生气,他在座中沉吟片刻,然后捻着案上鲜花花瓣戏谑来问:“皇后不是亲口说,朕心情不好,不要拿一些不实的传言打扰朕吗?”
这话当然不是胡说。
上一次,皇后身边女官从黜龙贼那里被释放过来,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觉得黜龙贼有点不像是寻常贼寇,再加上她们到底比江都这里的人晚了许久才到,发现江都这里根本不晓得外面是什么局面,不免忧心忡忡,想做汇报,皇后也同意了。
但结果就是,那个去见皇帝的女官直接以“妖言惑众”的罪过被斩首。
皇后也只好对其余女官说:“圣人心情不好,不要去做打扰。”
从此,江都这里的内侍与宫人,就无人再于皇帝面前说任何外界的负面消息了……遑论造反。
“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此一事彼一事。”皇后丝毫不慌,只是认真来言。
“哦?”皇帝状若惊异。
“当初说的是外面盗贼如何厉害,现在说的是江都周边的禁军;当初说那些,是希望陛下振作起来重定天下,现在说这个,是怕祸起肘腋,若不提防则江都安危、陛下安危都不好说。”皇后言辞诚恳。
皇帝不由来笑,却给了皇后面子,直接放开花瓣向外喊人:“当值的是谁?”
早已经大汗淋漓的张虔达狼狈转入殿内,扑通跪倒叩首:“臣监门直阁张虔达……”
只说了自己姓名,便已经惊慌到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张虔达。”皇帝想了一想。“你不是在做鹰扬郎将领兵吗?”
“圣人明达万里。”张虔达听到这个问题,倒是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毕竟这個问题是有预设答案的。“臣之前确实是在领兵,但最近因为司马正领兵回东都的事情,军中上下起了些骚动,臣因为是司马大将军的旧部,却因故没能回去,惹得军中起了怨气……这才求到虞相公跟前,弃了兵权到御前当差。”
“因为你阴差阳错没有回东都,所以招来了本军下属的愤恨?是这个意思吗?”皇帝立即会意。
“是。”
“皇后说有禁军要造反,是指这件事吗?”皇帝继续来问。
“臣不敢隐瞒圣人。”张虔达明显有些紧张。“这几年,每隔几月就要起些回东都的骚动,但这一次司马正一下子带走了三万精兵,上面这些登堂入室的晓得是接替曹皇叔,多还只是议论,下面队将校尉之流就串联的有些厉害了……皇后娘娘为此惊动也属寻常,但事情似乎又不止如此。”
“有话便说。”皇帝明显又有些不耐烦了。
“是吐万长论老将军的传闻,据说前日晋地文修宗师、太原王氏的王怀通忽然出现,拜访了吐万老将军。”张虔达虽然还是战战兢兢,但嘴上却利索了不少。“臣委实不敢蒙骗圣人,江都城内现在很有些流言,都说王怀通是受了英国公白横秋的委托,劝吐万长论回关西的……而具体如何回去,又有许多说法,是孤身离开、仿效韩引弓引兵离开,乃至于说吐万老将军要发动兵变,率军来扑击江都的说法,都是有的。”
皇帝沉默了下来,皇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闭口,只是看向了前者。
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偏殿上皇帝重新开了口,却是看向了平案之人:“都是一些流言,皇后想多了。”
皇后便要点头。
而皇帝反而抢先解释:“外面是有许多人要算计咱们,但只要不落到黜龙贼手里,我总能做个陈朝后主当个安乐公,你也可以仿效当年陈朝的沈皇后,安心做个公夫人。”
皇后只能点头。
“下去吧。”皇帝这才朝下方摆手。
张虔达赶紧谢恩,然后爬起来回到殿外继续巡逻,稍顷回过神来,又不禁心思微妙起来。
一来,他是庆幸,庆幸成功将这次危机应付了过去;二来,他是失望,失望没能趁机祸水东引,借此机会引得皇帝对吐万长论惊怒起来,反而轻飘飘过去了;三来,正是这种轻飘飘,以及皇帝明显展示的畏缩,让张虔达起了一丝轻松之意……原来,这位之前看起来那么深不可测的主,也可以这般轻易糊弄,自然让他放轻松了不少。
张虔达如何思量不提,偏殿中一场小小插曲过去,便继续歌舞宴饮起来。而到了日落天黑,歌舞结束,满殿烛光燃起,按照这位圣人在江都的规矩,就该挪动位置顺着烛光大道往西面一排居所处按着顺序去找妃嫔……这一年,尤其是这位圣人又从江东、淮南重新招了许多妃嫔美人后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数十位美人,每人一舍,一天一个,挨个拜访,轮到谁,白天负责歌舞节目,晚上负责侍寝。
白天的时候,皇后经常会来,极少概率会有随行的皇子、皇孙跟着一起,晚上的时候,就是皇帝一人去美人舍中。
但这一次,曹彻没有着急起身,反而是呆坐在座中,一时出神。
皇后也没有走,只是在旁边金丝坐榻上等候。
过了好久,曹彻方才出言:“取铜镜来。”
周围宫人原本大气都不敢出,闻言如蒙大赦,赶紧寻得一面铜镜,摆在了曹彻身前案上,又将烛台移近。
曹彻端详了一下镜中自己,扭头朝自己妻子来笑:“我与白横秋年纪仿佛,只小了两三岁,之前在东都看他满头花白,还有些忧虑,觉得自己这般年纪也会如此,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皇后轻笑:“圣人天资卓越,远胜于人。”
曹彻点点头,看着镜子内自己的头颅,笑了笑,忽然又言:“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一言既出,殿中原本刚刚释然下来的气氛荡然无存,便是连被俘虏时都维持体面的皇后都为之色变:“二郎何出此言?刚刚不还说可以做安乐公吗?”
许是这相隔数十年的称呼,在此旧地被喊出来,曹彻居然心软,缓缓出言安抚:“贵贱苦乐,更迭为之,如三辉轮转,何必忧惧?”
皇后立即安静了下来。
皇帝也站起身来,就在殿中换了短衣,戴起幅巾,然后拿来一藤杖,宛若江东八大家的闲居士人一般,顺着烛光出了侧殿,往今夜要宠幸的妃嫔处而去。
皇后没有随从,她停留片刻就回到自己宫中去了。
倒是张虔达,其人耐住性子跟着皇帝去了嫔妃住处,目送对方进去,又在春日暮色中等到了替班的其他直阁,便也匆匆去了,中间路上遇到昔日军中同卫监军牛方盛,只打了个眼色,便心照不宣,一起往司马德克府上而去。
这一次,司马德克家中后院的人又多了一些,以至于几名骨干干脆早早串联了一下,决定人走之后再开小会。
而果然,人一多根本没法说清楚,大家议论纷纷,基本上是各说各话,少有讨论一致的话题则落在了王怀通拜访吐万长论身上……不少人是真的动心了。
毕竟,回东都当然好,东都是家,但这个家也不过是一代人十几年的光景,大家都是当今圣人营造东都后搬到东都的关西人。那么现在北方三大势力,黜龙帮起东境而趋河北;英国公据晋地而入关西;司马正入东都而压淮西……除了黜龙帮明显是敌非友,其余两家哪个不成?
只不过,东都位置摆在那里,想要从江都去关西,要么扔下部队,要么单独领军从襄樊绕路转汉水。
路上可不好走。
议论完毕,大部分人离开,除了司马德克、司马进达、赵行密、张虔达等骨干外,只有元礼正和牛方盛两个新人留下。
他们二人留下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二人,都是之前那场仗后从徐州逃回来、换防回来部队的一员,跟这个叛乱集团核心骨干赵行密、张虔达本就属于同一个小集团……更重要的是,元礼正现在是金吾卫做一名中郎将,是这个叛乱集团另一位核心司马德克的直属领兵实权人物,当时做监军的牛方盛现在也是内史舍人,隶属南衙……两人都位置紧要。
故此,这二人虽然不是一开始的鼓动发起者,现在却理所当然的被直接吸纳为了最核心的成员。
“我先说。”
一人走,元礼正就黑着脸开口道。“我来这里是听说你们几位要做大事,若是要如薛万论那几个人说的那般,三月十五时直接逃散,随吐万长论一起北上,那我现在就走,另寻他人做大事?”
张虔达便要解释。
旁边赵行密嘴快,抢先来问:“他们说的不行吗?”
“行个屁!就姓薛的那个修为,还去关西?若是领兵,莫说张行跟司马二郎,上游萧辉他都过不去。”元礼正破口大骂。“而要是孤身走的话,恕我直言,他们可以走,我们不行!没有兵马,没有这支禁军依附,没有司马二郎这样的人占着落脚地,咱们只是孤魂野鬼!”
赵行密等人大慰,纷纷颔首。
“说得好,就是要做大事。”司马进达更是上来拉手,引得司马德克侧目。
赵行密看到这一幕,立即去问一声不吭的牛方盛:“牛舍人,你也看到了,我们是要做大事的,你可愿意?”
其他人会意,也都来看。
道理其实很简单……若是前几日,吐万长论真要走,他们知道了,觉得有个宗师可以依仗不怕落到之前几个逃人下场,怕是也真要直接领兵跟随了,甚至孤身随从……但现在呢?现在这个叛乱集团已经建立起来了,有了自己的计划,自然要尽量达成某种诉求。
而元礼正就说出了这里几位骨干的基本追求,那就是要自己做主,掌握这支禁军,作为乱世中的本钱,然后再北上。
这个时候,唯一有些尴尬的就是牛方盛了,他之前是参军,现在是内史舍人,都跟军权无关。而他亲爹牛宏,是以多年吏部尚书身份在南衙做相公的,门生故吏满天下……这种情况下,去哪儿没个前途?
“诸位,诸位。”牛方盛心知肚明,连连摇头。“我知道伱们什么意思,但也不用疑我……其一,我修为虽在,却只算是文修,这等乱世,龙蛇俱起,若没个舟船躲避,随便哪家盗匪军头都能杀我;其二,我从上次徐州回来,一直在御前宫中做事,想要自行脱身,跟你们还不一样,只会更难;其三,圣人这个鬼样子,再不做些事情,咱们都要烂在江都的!”
说到最后,也是愤恨咬牙。
众人见牛方盛表态,这才放下心来。
赵行密更是来劝:“既然大家一致,便不要浪费时间内耗,只说事情……今日虽然嘈杂,但看局势,要害位置都已经入手,群情也已经起来,也该往下走了。”
“你们何时开始的?”元礼正打断来问。
“前日。”赵行密只能如此来答。
“是不是太快了?”元礼正一时犹豫。“我看宫中一切如常,而且你们不是也说要十五月圆发动吗,要是十五日发动,却早早准备万全的话,空耗着反而容易出事。”
“十五是最后期限。”张虔达解释道。“实际上能早就早,绝不耽误。”
“今日是初六……最早到什么时候?”元礼正反而有些紧张。
“就眼下来看,只要把来总管与牛督公调出去就可以发动,不拘具体时日。”赵行密坦诚以对。
“这事怕有点难。”张虔达忽然开口,却是将今日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般……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位圣人已经沮丧到什么都不想理会的地步?”
“若是这般,反而就麻烦了。”一阵沉闷的粗气之后,司马德克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懵。“他烂在那里不动,来总管和牛督公也跟着烂在这城里和宫里,我们不也要跟着烂下去?”
“那只能孤身逃散了?”牛方盛插嘴来问。
赵行密也有些焦急。
“若那样不是不行,但我觉得未必如此。”这时候,司马进达缓缓出言,若有所思。“这厮要是这么颓丧,为什么之前还要派出骑兵追杀逃人?只一个宗师要背离,他又不是没有压制手段……”
“七将军的意思是?”赵行密微微皱眉。
“他不是那种人。”司马进达冷冷以对。“他不是那种放任背叛的人,我大兄做了他许多年的侍卫首领,我们几兄弟都知道,他是那种自己负了天下人,却不许天下人丝毫负他的人……今日事,一则是他确实感时伤怀,到了这份上,如何不伤怀?二则也恰恰说明吐万长论背离他去投奔白横秋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只是不知道他在意的是吐万长论这个老将、宗师,还是在意白横秋这个昔日在他面前低眉做小的,如今也敢觊觎他的天下!”
“那我们……”
“明日就公开上告吐万长论造反,反正这事又不是没有凭据,看他如何处置!”司马进达直接下了命令。
而说完之后,其人环视左右,复又提醒:“诸位,就看看他对吐万长论是如何态度,到时候便该晓得,咱们若是生怯,是个什么下场!”
众人不由凛然。
事情定下,核心团体也各自散去。
这其中,元礼正回到住处,居然辗转反侧,不能安睡,翌日天亮,也不多待,更是早早披甲扶刀去宫城执勤去了。而其人既至行宫,顺着宫城城墙走了一早,却转向一侧的仓城而去,并在这里的一处暗房中见到了一人,然后恭敬行礼。
“督公,司马德克是虎贲将军,执掌金吾卫,我昨夜不敢再冒险入宫以免他人生疑。”元礼正起身后,朝着身前之人小心来言。
那人穿着官服、戴着小冠,身后都是些板车、麻绳之类的粗物,手上居然正在捻着一束麻在手搓麻绳,闻言抬起头来,露出颌下微微发白的须髯,赫然是大内第一高手、老牌宗师、北衙牛督公。
牛督公点点头,面色不改,继续来搓麻绳:“如此说来,他们果然是要谋反?”
“看怎么说。”元礼正叹气道。“目前来说,还是想把人找的多多的,然后一哄而散,逃回东都……但若说这是谋反,也不能说是错。”
牛督公点点头,继续来问:“人多吗?”
“无论文武,登堂入室的几乎七八成都想走,下面的人更想走,根本没法问。”元礼正继续来言。
“三月十五?”
“对。”元礼正稍微打起精神。“我问他们了,有没有虚晃一枪,然后一些人提前走或者做事的打算……他们的意思是,若是要逃散,提前走反而引人注意,落得之前被在淮水边追上处死的下场,就是要一哄而散。”
“一哄而散。”牛督公重复了一遍,还是在搓麻绳。“还有吗?”
“有。”元礼正正色道。“其实这些人都不敢保证事情能成,因为吐万长论的事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好多人都想跟着吐万长论走,去投奔白横秋……”
“吐万长论。”牛督公喃喃自语,慢慢嘀咕了好几个名字,手上终于停顿了下来。“吐万长论……王怀通……张伯凤……孙思远……白横秋……张行……司马正……雄伯南……李定……曹林……张世昭……王焯……真是物是人非,天翻地覆。”
“可不是嘛。”元礼正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变,只是当场附和。“这几年高手辈出,太吓人了……不过,督公已经知道这事脉络了吗?吐万将军真会反吗?”
“自古难测人心,谁知道呢?”牛督公摇摇头,重新搓起了麻绳。“你去忙吧!我早晚都在这里,想找我随时过来。”
元礼正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追问:“现在不做理会吗?放长线钓大鱼?”
“做什么理会?”牛督公头也不抬。“把全城七八成的文武官员都抓起来?去吧。”
元礼正点点头,匆匆退了出去。
初七日上午,忽然有禁军军官自历阳而来,声称吐万长论公然下令部众收拾行装,准备西进淮南,借道南阳,往归关中,却未见相关公文,故冒死来报。值守将领赵行密不敢怠慢,匆匆入报禁军总参军司马进达,司马进达复又转呈柱国、睿国公领左翊卫大将军司马化达。
司马化达也不敢怠慢,只能一边司马进达匆匆将事情转到南衙,一边匆匆洗了脸,来见当朝圣人。
折腾了半日,圣人终于传旨,着江都重臣汇集,商议此事。
说实话,这种场合已经大半年没见到了……上一次还是讨论在江宁设行宫的事情,而这个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个朝廷里似乎还是藏龙卧虎。
司马进达半低着头,立在门内,目光顺势从最远端也就是最内侧挨个扫过:
齐王殿下面色惨白,只立在最上手位置束手低头,若不是见过这位殿下前几年的锋芒,司马进达几乎以为这是个废物……但好像也不耽误这几年成废物了;
齐王之后是两位皇孙……这让司马进达心中一惊,然后敏锐意识到,两位随行的皇孙居然在这几年渐渐长大了,已经不是少年郎了;
皇孙之后就是自己兄长了,自己这位兄长虽然洗了脸,但身上酒气隔着很远都还能闻到,似乎也是个废物……但到底是自己大兄,是司马氏的掌门人,是二郎的亲爹……当然,也是如今禁军序列第一的人,是自己能在禁军中实际掌权的最大靠山;
兄长之后,是另外三位执掌一卫的大将军、将军,其中司马德克看到自己,立即跟自己打了个眼色,另外两人看到自己,也都微微点头,却不知道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随意打招呼;
至于最后一人,身形魁梧,宛若巨人一般一人就占据了小半个队列的,赫然江都总管来战儿,这位江都本地出身的宗师也不与其他人说话,只是低头发呆;
这排人对面,最里面一位赫然是虞常基虞相公……坦诚说,司马进达对上这位在江都独立支撑南衙的相公还是有些心虚,哪怕他前日晚间刚刚见识到对方那过分的贪婪;
虞相公下手乃是国舅萧余,如今也只是面无表情,不知所想,其余委实没几个像样的人物,只是虞相公的几位副手里面稍微需要注意一下,比如两位内史舍人,一个是封常,这是渤海人,虞相公真正的左膀右臂,另一个正是牛方盛;
这些人之外,还有两个群体就在左近,一个是立在皇座之后的几位,其中包括符宝郎许宏;另一个是殿外侍立的两位阁直,其中一人正是张虔达。
不管如何,四面八方都有自己的人,这还是让今日事情的谋划者司马进达更添了几分信心。
正想着呢,圣人一身短衣幅巾,拄杖而入,众人赶紧下拜行礼。
礼毕之后,司马进达抬起头来,看见圣人侧后一人,心下一惊,却也无话可说……因为那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牛督公。
“事情都知道了,你们都什么意思?”皇帝坐姿随意,言辞也随意,根本就没有让司马进达汇报情况。
“回禀陛下,臣以为可以唤吐万老将军过来,以作试探。”一人立即出列,正是国舅萧余。“免得伤及无辜,或者误会。”
“你倒是心善,也心急。”皇帝嗤笑一声,复又去看他人。“齐王,你怎么看?”
“儿臣以为,国舅所言未必不可取。”齐王抬起头来,面色有些涨红。
“你也心善,也心急……吐万老将军来了,江东就是你的了,对不对?”皇帝再度冷笑一声。
“儿臣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担心局势失控。”齐王低下头,面上的血色也随之消失。
“回禀陛下,臣以为确实可以将吐万老将军请到江都来问清楚……但为防弄巧成拙,要确保他不能抓住时机溜走,就得派一位能看的住他的人。”就在这时,司马进达果断拱手出言。“他若果真要做叛逆,则就势镇压;若不是叛逆,正好来江都做替换……臣荐来总管领兵前往。”
“倒也妥当。”皇帝想了一下,复又去看来战儿。“来卿,你就走一趟吧!”
来战儿犹豫了一下,拱手出列:“臣非是畏战,而是有些忧虑江都局势……”
“江都局势?”皇帝紧随出言。“江都什么局势?虞常基?”
“回禀陛下。”虞常基即刻出列。“军心有些波动,有流言,说是三月十五,全军北归。”
皇帝愣了一下,复又去看司马化达:“睿国公。”
“回圣人,是有这回事。”司马化达脸色发红。“但这种流言隔三差五就有……臣不敢隐瞒,之所以这一次有些严重,正是因为吐万长论那里有些其他流言,凑在一起了,所以显得比之前厉害一些。”
皇帝微微皱眉,越过了司马化达,看向了另外一个信任的将军:“司马德克。”
“臣在。”司马德克赶紧出列拱手。“陛下,确实如此,流言一直都有,但这次这么厉害,正是前几日太原王怀通去见了吐万老将军引起来的……所以,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朕就知道。”皇帝再度冷笑,复又去看来战儿。“来总管,你听到没有?你不去将吐万长论带来,这儿反而会生乱……吐万长论就是这个口子!”
“臣没有推辞,只是忧心陛下安危。”来战儿诚恳来言。“臣不在,江都一旦生乱,陛下有了闪失,臣万死莫辞。”
“无妨,牛督公在这里呢。”皇帝以手指向了身后之人。“去吧!”
“那陛下要应许臣一件事情。”来战儿抬起下巴,目光越过殿上几乎所有人,直接与皇帝对视。“臣回来之前,天大的乱子,万般的计较,包括臣那里出了什么岔子,都不能让牛督公离开江都城……否则,臣宁可抗旨不遵,也不去历阳!”
殿中所有人,神色不一,齐齐去看如山一般的来战儿,皇帝也是如此。
而过了好一阵子,皇帝方才点头:“那就速去速回!带江都兵去!不要去六合山,从北面绕过去,堵住通路!”
“臣先去见吐万老将军,兵马自行北面。”来战儿再度更改了皇帝的计划,然后不等回复,便当场叩首而退。
人一走,皇帝也走,会议散去,众人也各归各处,该喝酒的喝酒,该执勤的执勤……但这其中,参会的几名叛乱集团骨干却都反应一致,那就是如丧考妣,不知所措。
没办法,怕什么来什么,谁也没有想到,来战儿走之前,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咬死了牛督公留在江都城。
下午时分,来战儿便已经匆匆率部分精锐先行出发,而人一走,彻底按捺不住的几位叛乱集团骨干便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聚集到了司马进达的住处……然而这些人聚在一起也没用,一个下午,他们只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时候再提出让牛督公离开江都,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会让皇帝起疑,也都会无效,而牛督公不离开的话,就意味着皇帝有一位老牌的宗师保镖在宫中维护,这让大家生怯。
到了晚间,因为更改了地点,大部分人之前被拉拢的人都还往司马德克府邸去聚拢,甚至估计正因为来战儿的离开而振奋,倒是司马进达这里,只有寥寥几个碰巧的人抵达,算是扩大了争吵与混乱。
不过,混乱中,局势反而渐渐明了,因为道路似乎就那一条。
“一位宗师而已,三个成丹看住,不行四个,再不行提前调集高手结阵,而且我们是攻其不备,他护不住圣人,圣人一旦除掉,牛督公便不会反抗了。”司马进达最为坚决。“难道这个时候要退却?”
“我也同意。”赵行密气喘吁吁。“我也同意,不能临阵畏缩……今夜就做,现在就做,联络军中高手,然后发动当日走北面玄武黑门。”
司马德克也随之点头。
这三位点头,自然就是要议定了。
随即,张虔达也咬牙以对:“那就干!”
“这个时候确实不能退。”牛方盛居然也没有退缩。
“我是圣人身边的人,你们要发动了,就告诉我,我临时假传圣旨,看看能不能把牛督公诓骗走。”走对地方的符宝郎许宏干脆献策。“万一成了,总是个好事。”
“我也有个主意。”太医正张康也在,居然也没有退缩。“我给后宫里的妃嫔看病,知道有几个妃子、宫人深恨圣人把她们掳掠过来……不跟她们提前说,发动前去说,让她们配合着许宏一起去假传圣旨,或许能动摇牛督公。”
“可以!”司马进达立即点头。“都行!”
而这个时候,今晚一直比较安静,更像是观察所有人态度的元礼正忽然站起身来:“诸位,我有一问!牛督公果然忠心耿耿吗?”
众人一时诧异。
元礼正干脆摊手:“我们这些人来江都前难道不忠心耿耿?现在如何?来总管忠心,是因为他跟皇帝一样,都是江都长久居住的,没有这个怨气……可牛督公呢?”
“牛督公家在东都又如何?他一个公公,而且没听说他学着其他督公在外面纳妾。”牛方盛略显不解。
“但牛督公对下面内侍和宫人一直很好。”元礼正正色解释道。“宫人和内侍也都尊敬他,而宫人和内侍,包括牛督公本人,若非说有个家,那也是西苑和紫微宫……他们也是想回去的。而且莫忘了,大部分内侍和宫人失散在淮西,王督公当了反贼,入了黜龙帮,我不信牛督公没有因为此事怨恨圣人。”
“你想拉拢牛督公?”赵行密略显不安。
“不能提前拉拢他,太冒险了。”元礼正平静解释道。“但就像张医正说的那样,可以临发动前找他,以作动摇……我的主意是,到时候咱们兵分多路,我和符宝郎一起去找牛督公假传圣旨,顺便看看能不能劝住他;太医正找那些妃嫔和宫人,让她们假传圣旨把江都这里不多的内侍聚拢起来,到时候扣为人质,内外夹攻,或许可以动摇牛督公……与此同时,还是要联络高手,聚集起一个可以必要时应对宗师的精锐团体。”
“可行。”思索片刻,司马德克抢先给出了回复。
“什么时候发动?”张虔达见状来问。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赵行密立即给出安排。“仔细联络筛选人,千万不要找那种过于忠心的……就暂时以十一为限,开始散播流言,十二日动手。”
“为什么是十二日?”张虔达追问不及。
“因为来战儿今日走了,要么吐万长论不随他回来,总有七八日时间空闲,十五之前都可以;要么极速回来,则大约是明后日,那我们就等他回来立即推动处死吐万长论,然后再劫狱,请吐万老将军做主,一起掀开这个摊子!”赵行密逻辑清晰严密。
“好。”司马进达也咬牙答应。“从明日起,咱们几人只在我这里说话,拉拢其他人在司马虎贲那里。”
就这样,随着局势变化众人反而坚定。
翌日,也就是初八日,局势平稳,来战儿果然未归,众人只是按照计划在各军中寻找高手,拉拢精英,唯一的波澜是江宁的鱼皆罗发函来问来战儿出兵之事,也无人理会。
到了这日夜间,叛乱集团骨干汇集在司马进达府上汇总,发现寻找高手的事情格外顺利,便要歇息一日,后日开始准备工作。
然而,三更时分,就在一众人准备散去的时候,忽然间,南风大作,呼啸如冬,外面莫说花叶凋零,便是树枝都被吹断,瓦片也被吹落。
更有甚者,几名反叛骨干正愣楞之时,一股强风越过走廊,随着双月之光自窗中卷入司马进达的书房,将案上墙上纸张书画吹乱如雪。
稍倾,外面大风仍在呼啸,堂中稍微平息而已,司马进达却望着被风送入手中一幅残字出了神。
几人回过神来,见状不解,纷纷借着居然还在的烛火围拢来看,却见这残纸上只剩两句话:
“可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
落款居然是虞常基。
看了一阵,有人懂有人不懂,还有人误解自以为懂,但不知为何,几人全都气喘吁吁起来。
“我意已决,天时不可逆。”司马进达忽然冷冷将这半篇残字撕碎。“明日天亮,若此风仍在,便借赤帝娘娘这股天威,白日串联、鼓动,晚间三更就发动!待到十日早间,或生或死,不足道也!何必躞蹀不前,顾虑一宗师?!”
其余人刚要言语,外面狂风再作,各自心神激动,却是纷纷颔首。
待到天明,正是三月初九,披挂整齐的虎贲大将军司马德克推门出来,发现狂风呼啸一夜不停,果然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