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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擐甲行(3)
    天气在转热,山阴处的雪已经越来越少了。
    汾阳宫外,管涔山下,上千人的队伍,足足两三百辆小车,正在转运粮食。白有思怀抱长剑,立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幕,身后立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过了一会,白三娘忽然回头,朝着身后那伙子明显衣着华贵些的人提出了一个简单到极点的问题:
    “你们认得我吗?”
    这伙子人,也就是汾阳宫的屯军首领、吏员头目、北衙公公,以及几个金吾卫军官们,面面相觑,随即,北衙公公和金吾卫头子们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率先退出了这场简单的问答。
    无他,北衙强势时,是很喜欢借着陪都与遍布各处的行宫来拓展自家势力的,毕竟是皇家人嘛。而借着陪都与行宫制度设立种种皇室仓储、甚至屯兵,直接对地方上大力吸血,本身也是当今圣人的一大特色,不得不尝。
    这跟先帝无论如何扯不到关系,跟三征东夷一样,就是当今圣人妥妥的时代创新。
    那个时候,北衙体系,也就是內侍加金吾卫,在地方上是很有影响的,再强势的地方官也要捏鼻子让开这一亩三分地。
    而如汾阳宫这种军事色彩浓厚的大型行宫,既有屯兵,又有各类仓储,还有守卫宫殿的金吾卫,上头还有临时任命的正副宫使,更上头还有太原留守,人事争斗起来简直不要太精彩。
    换言之,这些公公和金吾卫们当年也是风光过的。
    只不过,如今情势流转,连北衙都无了,皇帝也真去南方的陪都了,北方这里,公公和金吾卫头目也就不值钱了,能给你个地方继续窝着也就不错了。
    如今白大小姐来问,这几人自诩不是肩膀硬的,自然第一时间就装了孙子。
    不过,既有落魄的皇家余孽,就有翻身上位的宫使下属,屯军首领和管着库房的吏员头目们,全靠着整日在太原喝酒下棋的张世静张宫使掌权才能主事,而张宫使能掌权也全靠英国公的遮护对此,大家心知肚明。
    他们也实在是躲不过去。
    就这样,两人瞅了半日,眼看着白大小姐不耐烦了,终于还是那名现管着仓房的吏员头目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白白常检以为,我们该不该认识你呢?”
    白有思被气笑了,干脆摆手:“你们既晓得我是谁就好,这粮食我要取一半,马上还要取一半军械甲胄,谁要是追究下来,你们尽管报我的名号,说被我劫了也好,抢了也罢,都随你们便。”
    一伙子赶紧点头,心中却无语只要你爹还在太原,谁来问劫不劫的?知道你此行不避讳就行,也省自家再去做敷衍。
    至于说,东都真要是追究下来问到你爹头上,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估计也没人在乎汾阳宫被什么没名号的倚天剑劫了的事情。
    另一边,白有思见到行宫官吏配合,便懒得理会,直接挥手打发掉,便又去看身侧另一伙人,并点了为首之人:
    “洪点检,我既与你了军械甲胄,便是要一事不烦二主,你能过楼烦关去马邑把粮食妥当发下去吗?”
    另一伙子衣着稍劣之人的首领,也就是破浪刀洪长涯了,稍微犹豫了一下,方才将长刀靠在肩上,然后拱着手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想为白常检尽心尽力,但楼烦关那里确实麻烦,今日借着白常检的名号暂时走通,怕是日后也难往通畅。”
    “所以你不准备担起此事?”白有思微微皱眉,继而看向对方身后。“那你手下可有愿意担着的豪杰?有就站出来,你也就不要拦着了。”
    此言一出,颇有几人意动。
    “不是这个意思。”洪长涯来不及看身后,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放粮可以,但不要走楼烦关,稍微绕点路走忻口,去雁门,在西陉一带放粮。”
    “雁门也乱了?”对地理细节有些模糊的白有思一时有些不解。“西陉又在何处?”
    “回禀白常检,雁门说乱没乱,说不乱也乱这是因为马邑到楼烦这里是被楼烦关锁着,流民过不来,而马邑到雁门虽然有大山阻隔,可边界太长,交通处太多,想彻底拦是拦不住的,只能先借着两郡交界的山区拦下大股流民,然后再于忻口这个要害锁住个别流民南下太原,这是个层层拦截的意思。”洪长涯稍作讲解。“至于西陉,正是两郡交界处的一个山口,彼处有个马邑本土的豪杰我比较熟悉,正好占用过来,当个口子。”
    “若是这样,为什么不直接过西陉去马邑?”白有思继续追问。“或者就走楼烦关去放粮,大不了你们从西陉转走?”
    “我也不瞒着白女侠,马邑那里确实已经大乱了,单独一次放粮,只是扬汤止沸”洪长涯认真来对。“不如在西陉那里占个地方,然后我将兄弟们调度起来,在那里借着放粮的名号,跟马邑南边的几家大豪做个交易,来个细水长流,收纳北面的流民他们若愿意往南走是他们的事情,若不愿意,只转运到五台山,甚至黑山外侧做个安置也是可行的。”
    晋地往河北那边,连绵数百里的大山,理论上应该算是一体。
    但实际上,因为南段的红山过于突出了,所以反而使得这段山脉在本地人眼里变得有层次感北面的燕山的不提,中段的五台山、恒山一带,也被统一称为黑山,而红山再南一点伸入魏郡、汲郡那段,被称之为紫山。
    本身都是因为红山特意指的颜色而得名。
    故此,白有思稍微一想,便意识到对方的打算了,以至于当场来笑:“天下大乱,龙蛇纷起,听说你洪点检去年收拢了许多军匪,在黑山与晋北都颇有名望,莫不是存了其他心思?”
    洪长涯沉默了一下,继续拱手:“于我来说,本就是晋地人,起身遮护乡梓而已,问心无愧;于白常检来讲,包括之前帮了大忙的张三爷,甚至还有太原城里英国公来讲,何妨观我言、察我行,日后再做定断?我的修为、格局都在这里,翻不了天。”
    白有思笑了笑,当即颔首:“我听过你的事情,能有今日担当和盘算到底难得,我也信你一回。”
    洪长涯拱手以对,重新扶住了肩膀上的长刀,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白有思看了眼已经开始运粮的队伍,继续来问。“你既在晋地这般有根底,可知道马邑太守是怎么回事?别人倒也罢了,他自家在火堆上,如何还不放粮?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该做出样子才对王仁恭我记得也是老将出身,应该晓得局势利害。”
    洪长涯犹豫了一下。
    “尽管说来。”白有思略显烦躁。
    “其实缘由很简单。”洪长涯一句话揭开了谜底。“马邑人都说,王太守恐怕是忠于陛下的,最起码应该是跟幽州那边联络上了,他不放粮,一边是怕违背法度,另一边有点像是在提防太原,为军事做准备”
    白有思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对方说的恐怕是真的,王仁恭是准备以存粮充军粮,而她父亲恐怕也确实在提防王仁恭,甚至想借局势逼迫王仁恭自坏,而不是单纯的放任晋北动乱不管。
    两个关陇宿将,虽然地位大小差了一层,但都只是把马邑的百姓当筹码。
    片刻之后,白有思干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谁,又像是自嘲,却是凛然来看对方:“晋地军务都点检,破浪刀洪长涯是不是?”
    “是。”洪长涯微微一怔,却又赶紧拄刀摇头。“但真不是晋地,晋地十五郡,而张三爷给写的是河东五郡”
    “三郎能给你写什么官职,我未尝不可。”白有思冷冷以对。“你既然决心要救晋地百姓,何妨局限于区区河东五郡?又为什么总是想着往山里钻?”
    洪长涯心中微动,继而想到了某种可能但却在心中点到为止,根本不敢深入,只能拱手俯身,被动聆听。
    “你收罗了多少人?”白有思继续来问。
    “不多三四千。”洪长涯脑袋放空,脱口而对。“其实之前收拢的人不下数万人,都是晋地的义军,后来大部分都被英国公给唤走了,安置在太原周边诸郡,剩下的人又回家了不少,最后的这三四千,也多是因为跟北面有牵扯,或者干脆是晋北人居多,所以才继续跟着我做的,其实就是趁着晋北大乱做点卖命的买卖。”
    “具体都什么买卖?”
    “一个是按照张三爷的指导,在有乱子却求平安的地方当保护队和治安团剿灭盗匪,安抚地方,然后地方小豪强、小财主给些供奉。”洪长涯有一说一。“另一个,是既然保境安民剿匪了,不免要扯上货运的买卖,尤其是马邑和定襄大乱,可苦海边上部落的牛羊马还是硬通货,其余北地的皮货、铁器、铜器,也还是要从苦海上运过来的唯独马邑的形势越来越不好,后者如今日见的少了,前者也只有一个雁门的生意。”
    “所以,你在马邑和雁门有的是关系,最起码有苦海边上那些部落的关系,有郡内的一些官面关系,还有一些路口上豪强的关系?”白有思再三追问,仿佛回到了自己当巡检的时候。
    “这是必然的,不然根本养不活好几千兄弟。”洪长涯抬起头来,然后咬了咬牙,稍作解释。“但这些关系,本质上是我狐假虎威,借了太原这边的威风,因为太原的英国公来了后,似乎默认了张三爷跟齐王那次留下的一点说法,反倒是靖安台没有再做理会”
    “本质上,还是你做了事情,拢了人,所以三郎才看得上你,我父亲也才会认下。”白有思莞尔一笑。“天下事都是如此事在人为,加上一点胆量和引导,而待事成人聚后,假的也成真的,虚的也成实的了是不是。”
    “是是吧?”
    “如今天下大乱,我就不说什么大丈夫岂可郁郁久居人下这种话了,只说晋北先天下而乱,而王仁恭为了一个逃到江都的圣人拒不放粮安民,已经成了马邑乃至于晋北的毒瘤我准备持倚天剑除掉他,你现在有兵有粮,愿意顺手接手郡务,尽量安抚一郡百姓吗?”白有思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
    洪长涯终于听到自己早就隐隐猜到,却不敢真正猜到的一段话了,然后居然毫不犹豫,立即将长刀放在地上,躬身大礼相拜,丝毫不顾身后几名下属或惊或喜或骇:
    “洪某替晋北百姓拜谢白常检!如能事成,以屡受尊家恩惠为故,也愿意鞍前马后,为白氏效力。”
    “你居然不做犹豫的吗?”白有思终于一怔。“还是说早有想法。”
    “有些话,在下已经说过了。”洪长涯抬头认真以对。“没必要说第二遍,请白常检看着便是。”
    “那好。”白有思反应过来,也同样痛快。“我也不做纠缠,且观你言行只是要提醒你,之前三郎所为是他所为,今日我所为是我所为,我父英国公所为则是英国公所为,你心里要有个表格来填还有,不要喊我常检了,我如今只是个执剑行天下的侠客,喊我白女侠便可。”
    洪长涯也终于怔了一下,然后立即低头,就好像点了下头一般,实际上却一声不吭。
    白有思见状也点一点头,稍作思索,复又来问:“你有什么方案?我行动方便,可以配合你。”
    “若是我直接带大队去云内城,必然会使王仁恭警醒,到时候摆开场面,闹得不可开交就不好了,所以我先带几个人,走大路去云内城恳求放粮,并在城内等候。”
    洪长涯立即恳切来言。
    “然后让西陉那边的本地大豪尉迟七郎他们带着一部分人自南向北,只做去云内城交涉赋税;再让苦海边上的那几个巫族部落带着一些人押运一些牛马自北向南,装作来云内贩卖届时三路人一起朝王太守免税、放粮、宽债。
    “此外,我认识一个雁门北面姓高的盗贼,让他去堵塞跟幽州方向的出入口,防止事情一个不好会引来幽州方向警惕,使幽州骑兵抢在我的大队前赶到
    “至于白女侠,只等大家一起求王太守放粮时在云内城出现便是,不知道女侠怎么看?”
    “都挺好的。”白有思听了一会,当场失笑道。“就按照你说的办我自在云内城里等你,你也要看管好你的下属,不要走漏了风声。”
    洪长涯自是颔首,然后赶紧来看身后自家这些下属,俨然要搞一场高端的豪杰共谋大事的戏码。
    对此,白有思懒得理会,也没有玩腾空而起的把戏,反而亦步亦趋的抱着长剑往山顶的天池过去那里是黑帝爷的重要祭祀场所,之前就是在这里祭祀时遭遇了大量的乌鸦,结果现在被广泛认为是黑帝爷厌弃了当朝天子的明证,也被认为是天子逃往南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四御中,黑帝爷给人的印象总显得有点阴沉和强势,而且俗世的影响和形象也跟白帝爷有些重合,以至于香火和名头被更近的白帝爷给遮蔽的厉害,也就是在北地起家的根本处保留了大量的神权影响,结果名头也不太好。
    但四御毕竟是四御,黑帝爷更是两位人族至尊中的一个,这种性质的流言但凡出现,便说明人心到了一定份上了。
    要知道,当初白有思就在现场,彼时大家都还在为这事开脱,离开后也没闹出什么说法,但三征失败后,圣人一走江都,就什么玩意就都出来了。
    不过,白三娘白女侠并不是来怀念乌鸦的,而是说,随着她进入成丹境,越来越明显能察觉到一些地方、一些人的不同。
    这个用来祭祀黑帝的天池,恐怕是真有些说法的。
    甚至让人联想到,前朝的前朝发迹于苦海,在此处立业,未必没有些隐情。
    登上山顶,惊动了又一群乌鸦,白有思抱着长剑,望着眼前的天池一时出神。
    清风之中,她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验证着此地的不凡,然后本能想起了此番往蜀地、雪山的一些类似见识,却莫名有些烦躁
    当此之时,她一会恨不能化身为鸟雀真龙,尽感天地之机发,探宇宙之奥妙,逍遥自在,游戏虚空;一会却又忍不住想速速赶往济阴,去与张行分享自己此行的一切;但一转念头,想到山下的俗世,却又被父亲的作为、自己的理想、眼前的那些随意轻贱自己性命的凡人所动摇,决心去把眼前的事情做个了断。
    神仙,还是侠客,又或者是一个女帝,抑或是一个妻子、伴侣?
    会不会真如张行所言,秉心而行,终究殊途同归。
    自己不就是他的女侠吗?
    五日后,白有思看到了那个复姓尉迟的年轻豪强子弟而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她就想到了秦宝和雄伯南。
    这是两个人的混合体,前者的武艺、骑术加堂皇姿态,后者的修行天赋和纯粹心性,完美的混在了一起。
    不过说实话,有点奇怪,因为晋北这个地方,复姓尉迟的豪强子弟,很可能是有点巫族血统的,但此人早已经任督俱通,修行通路竟丝毫无滞。
    所谓前途无量,也与雄伯南、秦宝无二。
    不过不管如何了,有此人在,马邑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这是洪老大你的后台?”
    尉迟七郎身材雄壮,人高马大,眼看着白有思凌空而去,才敢回头去看队伍中的洪长涯。“有这种神仙人物帮你,马邑不是伸手就能拿到吗?”
    同样卖相极佳的洪长涯手握长刀,板着脸,挺胸颔首狐假虎威嘛,他早习惯了。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