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看了看身边这俩人,蓝玉三十出头,正是武人的巅峰,意气风发,野心勃勃,恨不得立下泼天大功,让谁都知道他的。
而朱棣这小子也有十三四岁了,继承了老朱的大骨架,身形开始变得魁梧,一双眼睛,充满了狡黠,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三个人凑在一起,正好是老中青三代。
李善长暗暗点了点头,“蓝玉,还有燕王,咱们先聊聊,你们说,接下来要怎么办,有什么目标吗?”
朱棣眨巴了一下眼睛,偷眼看了看蓝玉,没有立刻说话。
而蓝玉倒是很客气,“李相公,您老也一把岁数了,晚生后辈自然冲锋在前,您老坐享其成就是了。”
朱棣连忙道:“蓝先生说的是,这么干最好!”
“好什么?”李善长陡然提高了声量,他冷笑道:“蓝玉,你什么意思,老夫不知道?我也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论起办事的本事,张希孟也只能给我提鞋,这一次高丽的事情,没有老夫坐镇,就凭你们两个,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蓝玉随口道:“我们想要什么?您老知道?”
李善长冷笑,“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老夫还怎么在朝堂混!别的不说了,你蓝玉一直垂涎冠军侯……眼下这次征讨倭国,你要是一切顺利,能灭了这两国,还不付出多大代价。这个冠军侯就跑不掉了。”
蓝玉眼睛瞪大,毫无疑问,老李说对了。
朱棣也忍不住了,“李相公……那我呢?我想什么,你知道吗?”
“废话!”李善长冷笑道:“你燕王朱棣,为了办工厂,欠了三百多万贯,办学又欠了四五百万贯,另外还有给大沽修港口,修连通辽东的道路,给屯田公司贷款……种种花费算下来,你燕王朱棣,至少欠了一千万贯!我没说错吧?”
李善长老气横秋道:“我是真挺佩服的,燕王,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胆子?上位都没有你欠得多!这一次我看你是打算从高丽和倭国弄钱,填补亏空!”
朱棣点头,李善长这老家伙,是真的神,不过老李也没全说对。
“李相公,我是要钱,但我不打算还钱……为什么要还钱,我还要多借点,以新债还旧债,这才是王道!”
李善长怔了怔,突然冷笑道:“如果没猜错,这是张希孟教你的吧?你跟着他,学不到好东西的!”
朱棣微微迟疑,“李相公,你比张先生还厉害?既然这样,你怎么被逐出朝堂呢?你连我大哥都斗不过,你也是个老废物!”
废物罢了,还是老废物。
李善长真的忍不了了,“老夫的手段,自然不是张希孟能比的。他厉害的不过是清廉自守罢了!他无欲无求,老夫凡心不了,这才处处受制于人啊!”
李善长仰天哀叹,本来他都能回家安享晚年了,谁知道又被张希孟抛出的诱饵吸引,一把年纪,还要操劳辛苦,他这个命啊,实在是太苦了。
这时候蓝玉突然道:“李相公,你把我们说得这么准,那您老呢,您现在想什么?”
李善长深吸口气,看了看这俩人,“你们一个要名,一个要利,老夫不才,只能要地了。我可是韩国公啊!那高丽就该是我的!”
好家伙,这三人各取所需,达成了瓜分方桉,简直完美。
卧龙凤雏,外加一个冢虎,三个人一起伺候高丽,这高丽的福分还小得了?
不过在行动之前,还要来拜见朱元章。
很出人预料,这一次不光是老朱在北平行宫设宴,而且还是马皇后亲自下厨,张希孟作陪。
大家伙凑在了一起,就犹如当初刚刚起兵时候一样。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也没提罢相什么的事情,大家伙就跟老朋友一样,一起喝酒,一起聊天。
说到了高兴处,朱元章开怀大笑,李善长也放开了许多。
“上位,老臣给你讲个笑话啊!这笑话是关于张相的。”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李老哥,你准备怎么编排我啊?”
李善长笑道:“谈不上编排,实话实话罢了,翰林院中,有人问,说如何证明洪武皇帝,是明君圣主,天纵之才?立刻就有人回答,说是张相公愿意归附陛下,忠心耿耿,扶持到如今,难道还不足以证明陛下之英明吗?”
朱元章点头道:“这话说得没错,能得张先生,确实是咱的运气。”
李善长又道:“那如何说明张相公厉害呢?这时候有人回答,连洪武皇帝都尊张相为先生,视之为股肱心腹,对他的主张言听计从。张相乃是帝王之师,还不足以说明张相之厉害吗?”
朱元章微微一怔,马皇后笑道:“君臣之间,互相成全,不只是张先生,就连李先生,也是如此!”
马皇后这话,堪称超高情商,老朱忍不住大笑,“没错,还是妹子讲的有道理,君臣一体,君臣相得,千古佳话啊!”
这时候李善长又笑道:“是啊,所以又有人说,既然是君臣互相成全,那他们之间的称呼,就该商榷。上位帮着张相,传播学问,天下扬名,上位教化之功更大,张相应该尊上位为先生。而张相辅左上位,夺得天下,定鼎之功,上位该叫张相陛下才对!”
老李说完,场面略有些沉寂。
马皇后却是不慌不忙,“重八,两位先生皆有辅国定鼎之功,要把你敬两位先生一杯,要是称呼什么的,两位先生,不分先后!”
朱元章翻了翻眼皮,轻笑道:“李先生,你说咱要不要叫你一声陛下?”
李善长吓得脸色惨白,慌忙举起酒杯,“臣老了,湖涂了,竟然忘了刚刚说了什么……罚酒,罚酒三杯!”
李善长连着喝了三杯,在场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一顿酒宴吃好,各自散去,张希孟却是随在李善长的身后,送他出来。
“我说李老兄,你可真厉害!昨天我给你谋了个天大的好处,今天你就给我上眼药,挖大坑,你想办我欺君之罪不成?”
张希孟幽幽道:“陛下叫我陛下!你可真能瞧得起我啊!”
李善长突然嘿嘿一笑,“张相,有些话咱们俩就挑明了说吧……你是给我好处,但到底是利用了老夫。我这一把年纪,从朝堂滚出来,跑去蛮夷之地,一把老骨头,都要埋在异乡。我出口气,又怎么了?你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张希孟突然冷笑道:“李兄,你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
李善长立刻摇头,“张希孟,你不是君子,老夫更不是。我知道你和上位的关系,我说这一句话,没什么紧要的。不过你也确实需要抽身退步,为接下来布局了。没有老夫在朝,你张希孟几乎一言九鼎,不论是太子,还是上位,都要听你的。可是这人一旦一言九鼎惯了,你能管得住自己,未必管得住手下人。他们可都盼着从你身上捞好处呢!上位能容忍张先生到什么时候,老夫也不好说啊!”
李善长这老家伙,当真是展现了什么叫阳谋无敌。
陛下叫我陛下!
这一句话,确实说明了此刻张希孟的地位,不只是强,而且是强得过分。
如果他回应天,担任宰相,参知政事,各部尚书,几乎都要服从他的安排。眼下朝中之人,也都要唯命是从。
到了那时候,张希孟就算不想总揽朝政,也是不行了。
而一旦走到了这一步,他就没有多少退路了。
前面张希孟主张发展工商,老朱希望在农业上继续推动。
彼时有李善长在中书,君臣的意见,不会直接碰撞,一切还有余地。可接下来怎么办?双方直接相对,到底听谁的,必须有个定论。
毕竟这可不只是君臣两个的事情,还有那么多臣子呢!
李善长打了一张明牌,但这张牌却非常了得。
把当前尚属朦胧的朝局,直接点破了。
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反正老夫已经抽身退步,老老实实当我的韩国公,未来的高丽王。你们愿意怎么发愁,就怎么发愁,挺好!
“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
好家伙,老李竟然唱了起来。
张希孟咬了咬牙,行,你可真行!
其实李善长也真没冤枉张希孟,老李之所以罢相,可以说是张希孟长期以来,塑造的结果。
他讲学,培养人才,发现问题,设立门下省,又教导朱标,运作徐达接任御史大夫……这一串布局完成,李善长想不滚蛋也不行了。
所以看透了这一点,说张希孟是“陛下叫我陛下”,一点也不为过。
本来李善长是不想说的,他害怕得罪张希孟,但是既然自己死灰复燃,还有那么一点用,索性就点破了,看你张希孟能怎么办!
这老东西,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
张希孟微微咬牙,行,确实不能低估老李。
这半个棋手,在最后关头,还是摆了张希孟一道。
“皇后娘娘,讨伐倭国在即,我还想督师军务……牵连几个国家,又有那么多女真,蒙古部落,确实需要有人协调。一时间,还没法回京。”
马皇后一怔,“张先生,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我想请陛下,授予太子,统御中书门下的监国之权,挑选官吏,接掌朝政……这也是对殿下的历练。提早让殿下熟悉这些,对以后也有好处。”
马皇后眉头紧皱,脱口而出道:“先生,你想辞相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