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月至今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傍晚,金枪班指挥使高炼约他到大名楼一叙。
他那时还叫乔莫青,还是堂堂的陈留县公,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
不过乔莫青与高炼的交情和他的爵位没什么关系。早在他还只是陈留县捕头时,就与高炼结识了。
因为,二人皆是好武之人,而且没事都喜欢往御拳馆跑。
话说,这世上好武之人分两种,一种是如武松、乔莫峰这般,天赋异禀,一学即会,一点即通,只要再勤于此道,必成一代名家。
另一种则是天资不足,却痴迷于此道,拳脚上虽平平无奇,但却善于看出门道,若是只说不练也够得上是个行家。
乔莫青和高炼就属于此类。
二人因好武结交,最喜之事莫过于在御拳馆一起观拳,边看边论。场上之人打得固然精彩,二人在场下的品评更是自得其乐。而散场之后,二人往往还意犹未尽,就找上一处小酒馆,一壶浊酒,两碟小菜,相到投机处,只恨相见甚晚。
久而久之,二人渐成莫逆之交,亲如兄弟,就差烧香结拜了。
这高炼是官宦子弟,祖上做过几任京官,其祖父曾出任枢密都承旨。故而,高炼得以荫补入仕,在大内禁军得了个差事,从都头一直做到了金枪班指挥使。官不算大,但亦是皇宫近卫。
在乔莫青父凭女贵,成为皇亲国戚之后,二人依旧常在御拳馆相约观拳。只不过散场之后的去处从小酒馆变成了大酒楼,汴京城中有名的酒楼,二人几乎去了个遍,自然是乔莫青做东。
由于和乔莫青交情不浅,乔婉容也时常听父亲提及高炼此人。在乔氏进位为婉容之后,乔莫青平时要捎信带物给女儿,也多由高炼代劳,这一来二去,乔妃和高炼也渐渐熟识起来。
高炼也知道乔妃乃是官家的宠妃,自然也乐见其成,慢慢便成为了乔妃的心腹。
不过,乔妃除了让高炼照顾父亲,莫饮酒过量,平日里再时常赏些小钱之外,也并无甚逾矩之处。
直到那一夜,乔妃突然召见了高炼,并给他下了一道密令。让他当夜跟随殿前司都虞侯沈放前往艮山观云崖设伏,务必确保击杀崖上决斗的两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差事,高炼虽心存疑虑,却又不敢不从。当夜,他随沈放伏于崖上,也见识到那场二位绝世高手的对决。
高炼很吃惊,但他吃惊的不仅仅二人的武功,而是那名使双枪之人。
原来,有一次和乔莫青饮酒夜话,二人对周侗大师是否是天下第一争执起来。喝多的乔莫青酒后失言,言称自己有位兄弟,善使双枪,武功绝不在周侗之下。不过,在高炼追问此人名号之后,乔莫青又闭口不言了。
当时,高炼本以为这只是乔莫青争不过自己,胡乱编造出一个人物而已。可当他在观云崖上看到那名使双枪之人时,才明白,乔莫青并无虚言。
于是,在眼看着那番子死于枪下,使双枪之人也跳崖之后,高炼暗自留了个心眼。
当年,在他得荫补入仕,准备进大内禁军任职之前,其祖父就曾告诫过他,在京为官,尤其在大内禁军任职,需处处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凡事欲进之时,先要想好退路,如此方可小心使得万年船。
高炼一直谨记此话,所以,他决定给自己留个后手。
伏击当夜,当沈放命人掩埋那番子尸首时,高炼便暗自记下了埋尸地点,还偷偷做了记号。
次日夜晚,高炼便暗中重返了观云崖。为了安全起见,他还邀上了自己的妹夫,同在大内禁军当差的招箭班指挥使王岭一同前往。
二人趁夜将那番子的尸首挖出,然后全身搜了一遍,除了找到一块石佩之外,还在番子的怀中寻到了一条肚兜。
高炼只是粗粗一看,就发现了肚兜上绣着的“韦”字。他当即吓得将肚兜卷起,捏在手中。
乔妃与韦三姐相好之事,在宫中并非秘密,高炼自然有所耳闻。而且,宫中韦姓之人除了韦三姐之外,高炼再也想不出第二人。
平时温婉贤淑的乔妃为何要痛下杀手?这番子又和韦氏有无干系?高炼当即吓得不敢再想下去。
思量再三之后,高炼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和王岭索性将番子的尸首搬出,抛下了悬崖。
事毕之后,高炼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必须将此事告诉乔莫青。这才约了乔县公到酒楼相见。
听完了高炼所叙,乔莫青方才知道,乔莫峰已经跳了崖。难怪乔兄弟和自己曾约好,事成之后便返回县公府,可他等了一夜,却始终未见到人。
乔莫青此时也方知,自己那已贵为婉容的女儿竟如此狠毒。他纵然追悔莫及,却已于事无补。
乔莫青随后将高炼带来的那条肚兜收好,并一再叮嘱高炼此事万莫声张,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因为,他至此已经对自己的女儿有了重新的认识。
然而,乔莫青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女儿。
一个月之后,高炼死了。
事发当日,高炼倒在了距离自家宅院几步之遥的巷口。被巡夜打更的差人发现时,已是七窍流血而亡,而且浑身酒气。
大内禁军的金枪班指挥使暴毙街头,此事也惊动了开封府衙。时任开封府尹宋乔年亲自升堂办案。
按理说,七窍流血乃是中毒之象无疑,可经仵作勘验,并未发现毒从何来。最后调来了大理寺的仵作,也依然查不出是从何处下毒。
宋乔年最后不得不下令解剖尸体,但仵作验遍全身,却还是验不出任何毒物。话说,宋乔年也曾出任过京西北路提刑官,自认查案有一套,但他亲自验尸也是一无所获,寻不出半点头绪。
最终,开封府只能以饮酒过量致暴毙结案。而此事在大内禁军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三日之后,另一桩疑案又发生了。
招箭班指挥使王岭在例行操演时,不慎被属下一名禁军的弓箭所伤。当时,箭簇只是擦破了王岭的脸颊,看似并无大碍。可不到一个时辰之后,王岭却突然七窍流血而亡,死状和高炼一般无异。
开封府再度升堂查案。那名失手的禁军当堂喊冤,经查验,射伤王岭的那支箭的箭簇也的确验不出任何毒药。而仵作验尸的结果也和高炼的一样,完全找不出毒发的原因。
那名禁军最终因查无实证被释放,只是以误伤上司的罪名罚了半年军饷,逐出禁军,永不录用。
连续两桩疑案,两名大内禁军统领不明而亡,这也惊动了官家。他甚至严厉斥责时任殿帅的高俅,责怪他御下不力,居然发生如此离奇之事。
而对于办案不力的开封府,官家虽未立即降罪。但次年,宋乔年就遭言官弹劾,被贬出京城,到蕲州领了个保静军节度副使的虚职。
乔莫青当年虽也不知高炼的确切死因,但他心里明白,此事和自己的女儿脱不了干系。
而经过此事之后,乔莫青也更加确定,自己的女儿已非同路之人,所谓荣华富贵之下是见不得人的肮脏龌龊。
不过,乔莫青并未马上离开。一则是因为,其幼子尚小,当时还不满三岁。二则是,他还有些事情未了。
在随后的五年中,乔莫青几乎再未去过酒楼,平日里花钱也一改大手大脚的习惯。宫中若有赏赐送来,他也皆留存起来。
五年后,乔莫青幼子已过韶年,被恩准入国子监入学。乔莫青才离了汴京,和家人不辞而别。
而在乔莫青离开之前,高炼和王岭的遗属皆收到了一份来历不明的厚礼:黄金一百量。
听着木月一口气将这段往事讲完,武松等人也终于明白,当日在相州查阅的起居注中,种种蹊跷存疑之处也就此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过,普鸣凤关注的却另有他处。
“方丈,你方才所说的那两起疑案中,二人所中的应该是血隐之毒。”普鸣凤道。
“血隐?”闻听此言,柳如烟也想了起来,“姐姐说的可是那苏沐白所中之毒?”
“正是此毒。”普鸣凤接着道,“方丈有所不知,此毒入口为药,见血才为毒。且此毒发之后,半个时辰即化于无形,再无毒性。所以事后验尸也很难验出。”
“施主为何如此肯定?”木月急切地问道。
“因为此药乃是大内宫中独有,外人极少知晓。”普鸣凤道,“只是因奴家一生以毒为伴,才识得此药。寻常仵作怕是很难识别。”
“如此说来,只有宫中的人才会有此物,也才懂得如何使用?”木月又道。
“此药乃是南洋贡品,极其稀有。非宫中之人怕是很难获得。”普鸣凤接着道,“而且,能懂得此药毒性之人,翰林医官院的御医怕是也不多,非宫中地位显赫之人不可得。”
木月听得很明白了,也终于确认了了,当年高炼和王岭之死也正是自己女儿下的手。
他心里道,没想到,整整二十年过去了,自己虽然一直未停止过忏悔和赎罪,并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以图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女儿减轻罪过。但当年所为,居然遗祸不尽,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大宋江山的归属。
想到此,木月道:“诸位还有何事需要老衲做的,直管吩咐。于私于公,于家于国,老衲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