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地处句容与金坛交界处,乃是道教名山,上清一派的发源之地,素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美名。
茅山书院依山得名,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期,距今已近六百年历史。
书院的创始人为处士侯怡,这位先人归隐山林一心教书,有诗云:精舍依岩壑,萧条自卜居。山花红踯躅,庭树绿栟榈。荷锸朝芸陇,分镫夜读书。浮云苍狗纪,一笑不关余。
可见胸襟。
钟鸣过后,一行书生自山间款款而出,三五成群,通是一身褐色襕衫,头戴黑色四方平定巾,长者蓄须,青者持扇,不论肚子里装有几点墨汁,远观俱都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这一行约有三五十人,皆是茅山书院的弟子,依次踏上平地,中间拱着一名中年人,样貌平平不苟言笑,与众不同穿着一件交领袍子,领上两道白纫,可见身份。
待到此人行至那一块大青石旁,盘膝坐下,围观的众人这才确定,这一位正是今日讲学的高士。那青石旁边还立着一个年轻的弟子,提着一只两尺来高的箱笼,打开头一层,取出茶盘在石上凹处拜访,就坐在脚边。
那位高士先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等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这才轻咳两声,扬声道:
“鄙人周济川,系茅山书院直讲,万利二十九年举人出身。教书十载,有感于应试之难,著有四书解注几篇,刊印成册,今日带来分发众人,只收取少许润笔费用,待到讲学之后,诸位可以来此领取。”
席间众人,不算那一干书院弟子,也有百八十人,闻言蠢蠢欲动,不约而同摸向腰间钱袋,有人庆幸今日带足了银两,也有人愁眉不展。
祝知德便是那暗中庆幸之人,看一眼纹风不动的太史擎,凑过去小声道:“魁一兄,你不如也买一篇吧,这位周相公在当地颇有名望,尤其是应试的本领,说不得观后有感,明年春闱,能多一丝胜算。”
“不买。”太史擎冷冷一声。
祝知德摸摸鼻子,自讨没趣坐正了身子。
这时候,周济川也开始了他今日的讲学,所选题目,不外乎四书五经,乃是《论语》第八,秦伯篇,共计二十一章。
——子曰:秦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这一章是孔子谓秦伯,赞誉秦伯品德高尚至极,曾经三次将座下王位让与公季,民间百姓十分崇敬,乃至于寻不着赞美之词来言喻秦伯。”周济川先是做了阐述,由浅及深,讲到历史上几名退位让贤的士大夫,最后推崇了“能者居之”这一道理。
他好歹也做了十年夫子,谈古论今不在话下。只不过他这般侃侃而谈,落在在座某人耳中,不啻为一场笑话,拾人牙慧而已。
席间却不乏捧场之人,每到周济川停顿处,便有一群书生频频点头,以为高见。
场外,吴茱儿和小鹿子悄悄摸到了太史擎身边。小鹿子将一壶清茶放在了他与那祝知德中间,用茶棚借来的杯子先倒了一杯水递给祝知德,小声道:
“我家少主请周郎君喝茶。”
祝知德受宠若惊,接到手上,才发现只有一个杯子,犹豫着递到太史擎面前,请先。
太史擎瞥过一眼,说:“我不渴。”说了半天废话的又不是他。
这事儿却非小鹿子疏忽了,而是他用不惯外面的器具,这茶本来就是小鹿子自作主张买给祝知德喝的。
祝知德却以为他故意谦让,深深看了他一眼,仰头将那一杯茶饮尽了,心道:这位仁兄看似不近人情,实则不然呐,莫非是他不善交际,才故作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吗?
太史擎若是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肯定会将一壶茶浇到他头顶上,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表里如一”。
吴茱儿杵在人墙边上,离着太史擎七八步远,仔细听着台上讲学,似是懂了,又似是不懂,晕头转向之际,倒忘了猜疑太史擎今天带她来干嘛的。
周济川一气儿讲到了第九章——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诵读一遍原文,他摇头晃脑地阐述道:“这一句话是讲,百姓黎民可以驱使,让他们按照命令去行事,却不可让他们知晓为何。”
此处,他停下来望了望平地四周站立的上百平民,眼中掠过鄙薄之色,侃侃而谈道:“圣人之道深远,而人不易知。此处非愚黔首,是教也教不会尔等道理,倒不如不知,凡事听从命令方可天下太平。”
在座书生纷纷点头称是,不远处的平民们则是面露茫然之色。
吴茱儿也是平民当中一员,这回她听懂了,这位周相公大约是说——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老百姓,根本听不懂大道理,所以跟他们讲也没用,干脆就不用讲了,只要他们乖乖听话照做就是了。
这就叫她心里头不爽了,暗道:不识字怎么了,不识字就活该当傻子吗?那你还在这儿说这些废话给我们听什么,不是说我们听不懂吗?
“哼。”
四周无人大声喧哗,这一声冷笑尤为响亮。吴茱儿听在耳朵里,心头咯噔一跳,抬头看去,就见前面一道人影缓缓起身,背如青松挺拔,振一振衣袖,一手直指向平地中央,说不出的狂妄姿态——
“不过是鹦鹉学舌,乃敢在此误人子弟。”
当时先是一静,而后嗡声四起,席间数名茅山书院弟子站起身,怒视此人:“你是何人,胆敢在此大放厥词!”
那周济川遭人当众羞辱,同样拉长了脸,却忍怒未发,概因他眼神极佳,看出对方衣着打扮,同他一样是位举人。
太史擎收回手指,一手背往身后,挑眉不屑一笑,浑身上下满是挑衅:“吾是何人,似尔等沽名钓誉之徒,不配知晓。茅山书院妄居六大书院之列,空有虚名。”
小鹿子默默抚额,祝知德惊呆了。
吴茱儿一张苦瓜脸,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人带上她居然是来砸场子的!
太史擎仅凭两句话,就把茅山书院人人气的面红耳赤,恨不能撸了袖子上前同他拼命。偏偏他毫无自觉,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群书生气得狠了,也只能嘴上骂他,又不能说脏话,骂来骂去只有那么几句——
“大胆狂徒,竟辱我山门!”
“看你衣冠楚楚,却在此败坏斯文!”
“藏头露尾小人也,有本事报上姓名!”......
太史擎任由他们横眉怒指,我自岿然不动。四周围观者议论纷纷。周济川眼看不妙,终于按捺不住,从青石上站起身,遥望太史擎,沉声喝问:
“你既不敢表露姓名,那不妨就来说说,周某人是如何误人子弟?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今日就别想走了。”
他避开沽名钓誉一词不谈,只说误人子弟,是见太史擎年轻气盛,即便才高八斗,真要辩论起来却不是自己的对手,只要寻着他话里错处,不难叫他哑口无言,掩面而逃。
“你既然问了,那我不妨就教一教你,”太史擎朝前走了一步,举目四望,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摇头失笑,指了指周济川,朗朗道:
“你连断句都不会,如何明白圣人说的什么道理,我来教教你,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般断句,大不相同!
“这句话的意思是:百姓可以行使的事情,就任由他们,百姓不能行使的事情,就教导他们知理明理,而不是愚弄他们!孔子有弟子三千人,毕生教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样的圣人,又岂会因为教不会而不教,叫人学不会而不学?全是你们这等自以为是的书呆子曲解其意,我说你误人子弟,冤枉你了吗?”
一语惊人,居然是闻所未闻。
(PS:古文是没有标点符号,所以孔子到底什么个意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是比较赞同非愚民的观点,孔子身为教育家不可能主张愚民政策,是后世的统治阶级曲解其意的,所以文中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