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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侠客行(十八)
    “陈制军的这份神机妙算,实在是让人,让人,让人细思极恐啊!”
    窦名望反复搜遍了他的脑海,似乎也只有这个词才能更为贴切的表达出他此刻的感受。
    然而,他们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大西军这样的流寇出身,在大明官军军官尚且遍地文盲的时代,他们中哪怕识文断字的也都是发迹后才学习的,其中的比例亦是极低。此刻窦名望如此说来,只听得那些侯爷、伯爷和大帅们更是急得不行,最为急脾气的孟津伯魏勇更是直接捡起了那纸条,请素来与他交好的咸宁侯祁三昇为他解惑。
    众将一股脑儿的凑到了祁三昇的身旁,这位侯爷只得叹了口气,照着纸条上的文字原模原样的念了出来,却让众将在念诵完毕只能听到旁人的呼吸声,一时间便再无其他。
    眼见于此,祁三昇便恭恭敬敬的将纸条放回到案前,那熟悉的文字便再一次呈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
    “若昆明失陷,王师野地浪战当已难敌虏师。晋王坚毅,必设伏于途。然,伏击一事最重保密,昆明失陷,王师则难免流落荒野,人心必致不稳,难保不出欲以军机与虏换富贵者。汝在军中,当以旁观视众人,犹当关注近期受晋王责罚者。若得实据,杀之,免为天下害!”
    这一段小字,乍看上去字字都是在说卢桂生,可若降清的不是卢桂生,而是换做其他人,比如金维新、龚铭,比如祁三昇、窦名望,也同样适用。更重要的是,陈凯的那一段话,写得字字都在情理之内,除了一口咬定人心不稳和李定国会设伏外,其他的只能说是猜测。
    如此看来,陈凯必定推测到了明廷被迫离开昆明后存在出现问题的可能性,所以提前派了余佑汉来将屠刀在叛徒的头顶上挂好——如果没有出现叛徒的话,李定国最多就是多管一个人的饭而已;若是真出了叛徒,那这步闲子就会立刻变成杀着,为李定国清除隐患。
    “末将原以为陈制军送来的手榴弹图纸就已经是给我军最大的帮助了,想不到……”作为火器营都督,与陈凯打过的交道,高恩若是自称第二,众将便没有敢自称第一的。可饶是如此,他也全然没有想到陈凯会为李定国留下了这样的一個保险:“如果真让卢桂生那厮将大军设伏的军情告知给了鞑子,后果不堪设想啊!”
    原本在王大拿交上那锦囊前还在为今日的大捷欢欣鼓舞的众将们此刻一个个的已是一身的冷汗,仿佛是被凉水浇过了似的。所幸的是,陈凯的保险生效了,明军不受干扰的完成了对这支满清灭国大军的伏击,并且达成了足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辉煌战绩。眼下战局一片光明,早前因遮炎河之战和退出昆明所产生的那些人心惶惶也随之一扫而空。
    “早就听金侍郎说过,陈制军多智近妖,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耐,与诸葛武侯仿佛,今日方见得什么叫做与诸葛武侯仿佛了。殿下,大明中兴有望啊。”
    昔年李定国两厥名王之时,祁三昇奉命驻守川南,包括后来李定国攻入广东时他也不在,故而未曾见过陈凯。他对于陈凯的了解,基本上都是出自“云贵川第一凯吹”之口。虽说空口无凭,他也始终是半信半疑的,可是经此一事,却反而让他笃定金维新所言非虚,亦是不由得拊掌而赞。
    祁三昇对陈凯的赞颂,立刻便引来了窦名望的附和之声:“是啊,殿下。末将算是想明白了,定然是那洪屠夫被陈制军击败,以至于鞑子才会改变行军次序,吴贼才会有表现得那般犹豫不决。现下情势一片大好,我军当尽快收复云贵,与陈制军会师,合力收复湖广才是。”
    两位李定国最看重的侯爷都如此乐观,众将自然也不愿再将心中的喜悦继续埋藏。一个个对于收复云贵无不是表现出了极大地乐观情绪,其中最悲观的也坚信他们能够在今年下半年到来前夺回云贵两省,乐观一些的更是一口咬定两月之内他们就能收复云贵全境,并且在半年之内收复湖广……
    众将士气如虹,李定国自是欣喜不已。可他身份不同,远比其他人要多想上一些——陈凯在锦囊中明言是让余佑汉发现证据后便直接杀人,但是余佑汉显然是考虑到了卢桂生作为李定国亲信幕僚的特殊身份,唯恐直接杀了会导致陈凯与李定国之间生出嫌隙,甚至是彻底失和,所以才会选择凭一己之力迎战清军探马小队。
    只不过,这样的选择也确实是够冒险的。如果余佑汉不敌的话,搞不好军情就仅仅比先前晚上一些时间便重新泄露出去。换做是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众将的欢欣鼓舞之中,魏勇却走上前来,请过了那个锦囊,细细的摩挲着清军留下的破口,继而大声称赞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哪怕武艺再高强,也绝对抵不过千军万马。今日看来,若非是这余壮士的一夫之勇,咱们这两万大军怕是都要葬身于高黎贡山之中了。”
    此言一出,众将又是一轮赞颂之声,先是夸赞余佑汉的武艺和胆量,继而夸赞起了陈凯的知人善任,最后更是转到了李定国与陈凯的交情上面。用他们的话说,若非是当年在广州的通力协作,陈凯哪可能会在百忙当中还要为他们分神,说到底还是因为李定国和陈凯的关系好他们才得到了这样的帮助,这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传令下去,今夜杀猪宰羊,为余壮士贺、为陈制军贺、为大明贺!”
    是夜,明军在高黎贡山的两侧——潞江安抚司和橄榄坡大营吃得满嘴流油,一个个的兴高采烈,哪怕是李定国军令要等到回了永昌府城才允许饮酒庆贺,也仍旧是兴奋得如同喝醉了似的。
    与此同时,从高黎贡山侥幸逃出的那支清军前锋却在滇西春日里湿冷的夜色中喝着西北风。
    他们是大军前锋,想要从高黎贡山的山道东侧山口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西部的山口逃离。但是,一路向西就意味着距离仍为清军掌控的那些府县越来越远,就只能硬着头皮绕过高黎贡山南部边缘才能重新将方向摆对了
    然而,从山口到高黎贡山南部边缘的镇安守御千户所,那便是足足百里之遥。那一战结束时,更是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半日时间飞奔百里,而且还是在战马从一早就行于山道的情况下,直到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们仍旧在南向的路上。
    “过了镇安守御千户所,咱们不能再回潞江安抚司了。搞不好,这时候老本贼已经在那里高乐了。”
    济席哈如是说来,赵布泰亦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就算是他们能赶在李定国前抵达潞江安抚司,也是过不了怒江的,因为吴三桂把铁索桥给炸了。若是这么想,他们反倒是应该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来品尝云南的凉风。
    “向南走吧,我记得施甸长官司境内还有座桥,是和一条官道连着的。咱们在镇安守御千户所那里搞一些粮草,然后从那边儿渡过怒江。再后面,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孙可望的地图一直收藏在赵布泰最得用的一个戈什哈手里,可那个戈什哈却没能逃出高黎贡山。对于滇西地理,赵布泰更多的还是凭借记忆为他们这支残兵指明方向。可哪怕是他,仍旧免不了心中戚戚,不为别的,原本一路势如破竹,浩浩荡荡的将明廷行在和李定国的大军都逼到了国境线不远的灭国大军,眼看着便大功告成了,结果却突然遭到了一场惨败,弄不好可能只有他们逃了出来,这对士气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八旗就那么大,互相之间联姻者比比皆是,清廷也一直鼓励这么做。此间只逃出来这些人,其他人大概率是完蛋了。放在白天策马奔逃时还顾不上,现下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悲痛之情也不可避免的袭上心头。
    黑夜中,不知那里传来了哭泣声,越来越多,本就心中憋闷的赵布泰哪里听得这个,端是一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嚎什么嚎,主子我的侄子也陷在了那山里面,作主子的还没嚎呢,轮得到你们这些奴才吗!”
    梅勒章京瓜尔佳*多博罗横是满清开国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的第六子索海的儿子,而赵布泰他爹卫齐则是费英东的九弟,这么一算多博罗横便是赵布泰的侄子。这个侄子在瓜尔佳氏他们这一枝儿算得上是难得青年俊才,年纪不大但战功不少,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坐到了梅勒章京的位置,一任固山额真当是手拿把掐的事情。日后未必有鳌拜的机缘,但官品上想来也不会差上太多。
    可是,今天的这一战,他的侄子便死在了他的眼前,被冲上来的明军乱枪戳死在了山道上,这叫他如何按捺住胸中的怒气。
    赵布泰挥舞着皮鞭,四下寻找着哭泣声的来源,但凡是见得一个,便是一顿皮鞭伺候。换做是别的军队,这时候搞不好就要杀官造反了,可我大清八旗毕竟是“奴隶制”,主子和奴才在人格上完全不平等,赵布泰又积威日久,一时间挨打的只能默默忍受,旁观的也只能麻木不仁的看着。就这么,一直到济席哈见赵布泰闹得有些太过了,才站起身来规劝一二。
    “你们这些奴才也是不晓事,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这回败了,等咱们回了京城,各自牛录恢复了元气,再杀回来,这仇不过是晚些时日便可以报了,现在垂头丧气个什么!”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好容易安抚住了军心,却见得那噶布什贤超哈左翼统领白尔赫图疾步走了过来,将他二人请到了处无人的所在,才低声汇报道:“二位主子,大概二十里外,有贼寇的追兵。”..
    “追兵?”
    这个词让济席哈如惊弓之鸟一般身子陡然一震,眼见于此,赵布泰的第一反应却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要找个地方伏击明军,但立刻就被白尔赫图的补充给噎了回去。
    “贼寇的追兵很谨慎,入夜前我派了十来个奴才去钓他们一下,完全不上当。等我的人停下来之后,他们也停下来休整,半点儿没有咬上来的意思。”
    这么看来,明军追兵数量应该比他们少,亦或者是明军始终在养精蓄锐,对他们的态度暂时只是尾随和监视。但如果他们的马力和体力耗尽,明军肯定也不会放过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镇安守御千户所那边儿不能久留,我们没办法知晓贼寇是否有大军跟进。”
    其实用不着大军,明军只要千余骑外加上三四千的步兵,等清军马力耗尽了他们便可以扑上来将他们分食干净。那千户所的寨墙确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定的庇护,但也意味着他们将存在着被困在其中的可能。
    一夜无话,第二天他们便直扑镇安守御千户所,一鼓作气便将其拿了下来,但也仅仅是抄掠了一批粮草,并抓了个向导便匆匆上路,根本不敢久留。
    过了此间,他们便奔着西南方向去寻那条由永昌府经芒市司通往前麓川平缅司治所的故道。又是花了一天的时间,他们总算是找到了官道并顺利的从那里渡过了怒江。
    眼看着怒涛不绝的南国大江已在身后,这些八旗军不由得松了口大气。只是为了不被明军追上,他们从那一日兵败到现在也没有过正儿八经的休整,人是困顿疲惫,马力也几乎耗尽了,伸手一摸,战马的身上全是汗水,有的甚至嘴角上已经泛着白沫,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毙于途。
    “必须得找个地方先休整一下。”
    “那就去施甸长官司吧。”
    施甸长官司位于永昌府城以南一百里,他们从此间则须得向东南方向进发才能抵达。但是,他们在那里也不能待太久,因为明军取得了磨盘山大捷,就一定会趁势夺回云贵。最好的路线就是原路返回,即由磨盘山到潞江安抚司,渡怒江直奔永昌府城,而后经永平县过赵州、洱海卫进入楚雄府地界,最后再从楚雄府一路向东回到他们的出发地昆明。
    然而,这就与他们的返程路线就出现了高度重合的问题——他们在无补给、无后援的情况下是不能冒险翻越无量山脉和哀牢山脉的。而且,他们也根本不晓得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多少清军得以逃出生天,所以再怎么也要冒险走一趟大理府,将尚在那里驻扎的两千八旗军带走。
    这一战,八旗军损失了这么多的人马,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即将可以稍作休整,这支八旗军的士气亦是恢复了一些。然而,待他们兴冲冲的赶到施甸长官司的时候,看到的旗帜却分外的熟悉,尤其是对白尔赫图来说,这旗帜的主人不久前还被他杀得连金印都顾不上了。
    “殿下,是鞑子!”
    发现了有军队抵达,白文选和麾下众将便匆匆忙忙的登上了城头。
    九天前,他们兵败玉龙关,便一路向西南方向逃窜。原本的,白文选是计划前往木邦避难,所以跑得还是比较急切的。但是随着清军转而去追行在和李定国,白文选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因为以他对李定国的了解,是肯定要对清军下手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李定国如今麾下尚有两万大军,若是不跟清军来场大决战的话,他觉得他的姓都可以倒着写了。
    于是乎,跑了几天之后,白文选便转道施甸长官司进行休整,同时打造一些大车出来用以装载粮草和军属——从云龙关逃出来后,他收敛了一些溃兵,加一起有一万多人,但是这一万多人里面有八千是军属之类的非战斗人员。不过,余下的那四千明军却是清一色的骑兵,另外还有小二十头战象,这边是他眼下的全部实力。
    由于刚刚吃了败仗还不到十天的功夫,见得清军突至,城头上当即便是一阵骚乱。但是,很快的白文选就发现了奇怪之处,那就是这清一色的八旗军完完全全不像是一支得胜之师,倒像是一群残兵败将。
    “你们看,那些鞑子的战马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是啊,看那些旗子,都是破破烂烂的,还有他们的甲胄也都是破破烂烂的。”
    “……”
    越来越多的明军意识到了这些令人出乎意料之处,很快的,一个关于李定国击败了清军的猜想便在城头上传扬了起来。对此,白文选估量了一下清军的数量,以及李定国的大军大致撤到的所在,信心亦是愈加高涨。
    “儿郎们,晋王殿下定是大败虏师,城外的就是些溃兵。圣人说,趁他病,要他命,今日正是为玉龙关殉国的袍泽们复仇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