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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力从地起(十)
    陈凯的书信中只有一句话,可是过了这句话,王兴也没有犹豫出去一个时辰就选择了动身启程。结果,兴冲冲的来到此地,看到的却并非是想要看到、想要听到的,愤怒自是不可避免。
    只是,这一出,是哪一出,王兴口中,无非是陈凯事先已经与陈奇策、李常荣商量妥当了,特特将他招来,当着面儿演一出戏,给他以压力,逼迫他改换门庭。起码,看到刚刚的这一幕,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有此感想。
    如此一来,陈凯成了使用鬼蜮伎俩的小人,就连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成了帮凶,实在是把在场的三个人尽数骂到了。
    王兴素来是个耿直性子,口不择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换做旁人,便是陈奇策和李常荣也免不了要反唇相讥,可是他们曾在广州、肇庆的南部沿海地区并肩抗清多年,对此早已是习以为常了。今番如斯,只是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些什么。相较之下,陈凯则仍旧是那一副的面带微笑,全然没有当回事。
    其实,如其这么说陈凯,却是实在的没有道理,因为陈凯事先就没有准备将他与陈奇策和李常荣一同安排见面——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奈何,王兴来到了广州便没完没了的投帖子要求面谈,这副亟不可待实在不是个谈判的好对象,于是陈凯才临时决定如此。此间王兴一副椅子面儿上密布着针毡的模样,实在让他不由得在心中好笑,听过了此言,更是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王伯爷既然能过来,应该已经想出清楚了当下能为连如白报仇的只有我陈凯。”
    如白,是连城璧的表字,也许当年取的便是“上善若水,至境唯白”的蕴意。是,或者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连城璧已经殉国了,他的一生可以盖棺论定,总脱不开那英烈二字。只是对于那些活着的人而言,一切却还远没有结束。
    陈凯与王兴的信中的那句话,说来也很简单,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想要给连如白报仇的话,一个月内到广州巡抚衙门面谈”,仅此而已。至于王兴是否会来,陈凯一点儿也作担心,来了就有得谈,不来,也不影响什么大局,更不会有什么损失。
    此间,陈凯把话挑明了,陈奇策和李常荣坐在那里,亦是恍然大悟,自也不会再多作任何反应,已然是纯粹看戏的心态了。倒是被陈凯点出了接到信后的那一个时辰的心中所想,王兴一时间愕然无语,在路上绞尽脑汁才琢磨出的那些说辞,一下子就全部逃没了影儿了。
    他与连城璧相交多年,当年更是其人独身一人入营,劝说他就抚。这些年在满清的强势围剿之下,苦苦坚持,彼此间更是将对方视作生死之交。
    诚如陈凯所言,杀害连城璧的凶手,也就是王兴的复仇对象,上到西南经略洪承畴,下到提督张勇、胡茂祯以及定南藩的总兵官马雄,据是手握大权的人物,麾下铁甲不下十万。
    王兴这几年在恩平一带秣兵励马,很是努力。奈何,他自家就只是个广东本地的土寇出身,不似大顺军、大西军那般曾经转战万里,与那些在尸山血海中十数年拼杀出来的家伙相比,他实在没见过太多大场面,自身的能力提升受限过大。所辖区域不过文村、恩平县等处的狭小区域,哪怕是极力扩军,也要能养得起才行。直至今日,也不过只有四五千人马,而且还是那种新兵遍地、武器甲胄尚不能列装齐全的那种状态。
    若是单单据险而守,凭着文村抗清基地的易守难攻,他还是有信心撑上个十年八年的,但是现在,他的渴求已经不再是生存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复仇,要为那个曾经将误入歧途的他拉回到正道的至交好友报仇雪恨,这就远远不够了。
    自身实力不足,那么想要成事就要设法借助于外力,这是最浅显的道理。然而,于明廷这边,郑成功大举东向,郑氏集团在广东的一切军政事务皆归陈凯负责;李定国则坐困云贵,现在自家那摊儿事情都还没折腾不明白呢,哪有功夫去找洪承畴他们的麻烦;至于郭之奇,虽说身为督师大学士,但广东和粤西南的明军战斗力几何,实在是不能指望的。算来算去,就只有陈凯曾经一度与洪承畴战了个你来我往,甚至还沾了些便宜。
    当年,陈凯与连城璧不睦,这是王兴知之甚详的。甚至,包括连城璧的死,王兴若说是对陈凯没有怨气,那也是欺人之谈。
    旁的不说,连城璧和高文贵在梧州力抗清军之际,张勇和胡茂祯可确实是从陈凯的辖区穿插进了肇庆府,从而实现了两面夹击。
    更何况,连城璧死后,陈凯趁势占据了肇庆府北部地区,这使得他更有了放任洪承畴的嫌疑。哪怕,这样的嫌疑伴随着赣州大捷的传播开来,伴随着满清新一代名将苏克萨哈的败逃而被淹没在了称颂之声中,但是这些,对于王兴而言却并不能因而转变他对陈凯的看法。
    若非是那一句“报仇”实实在在的说在了他的心里,他是万万不会来与陈凯商谈些什么有的没的。
    每个人都有欲望,每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是有着信仰的。所谓信仰,并非一定是偶像化的神佛,也并不一定是某个声名卓著的人物,她可以是一种价值,是一种主义,也可以是一种理念,一种态度。于陈凯而言,自然是要灭亡满清,但是如王兴这般人物,他之所以能以一个潮州人的籍贯在广州、肇庆的南部聚拢起一支本地颇具盛名的土寇武装,对于义,大概才是价值观的最看重者。
    陈凯记得,历史上,永历十年,广东清军集结战辅树万大军南下进剿陈奇策和王兴,陈奇策初战不利,少却,随后清军便展开了对王兴所部的围攻。两个月的时间,王兴所部始终为优势清军围攻。当时有人劝连城璧回朝任职,说白了就是劝他不要枉死在这里。但是,连城璧却回答以“与王兴首事而不终,是负兴也”,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两个月后,王兴击败清军,解除了围困,确是转危为安。可是两年后,清军再度来攻,将文村围了一个水泄不通,竟长达一年之久。到了那一年的春夏之交,文村粮食告罄,寨内买一升米要两千文钱,一只老鼠也索价一百文。王兴无奈,假称降清,为部下及老母、兄弟谋了一条生路,旋即在当夜便自焚而死。当时,连城璧正在外为王兴募集兵员,闻知王兴殉国,痛哭流涕,随后在严词拒绝了尚可喜、李率泰的再三劝说后,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金溪老家隐居,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
    从永历元年王兴受抚开始,到永历十三年王兴殉国,二人在恩平、新兴、阳江一带携手抗清,抛开其中一年连城璧入朝为大理寺卿以外,亦是一同出生入死了长达十一年之久。二人皆视对方为生死之交,连城璧不肯有负,王兴又如何能够咽得下这份杀友之恨?
    “我怎知你不是在诳骗于我!”
    陈凯的自信着实让王兴怒从心起,想起当年陈凯与连城璧之间的龌龊,想起那种可能,裹挟着最初的不睦,以及后来的怨气,一并呼喝而出。
    那一份的怒气冲天,着实让李常荣一惊,当即便要站起身来,阻拦接下来很可能会爆发的斗殴。可是余光看去,陈奇策却仍旧是毫无动容,以着他对陈奇策的了解,这份镇定自若显然是对陈凯保有着莫大的信心,坚信这一切早就在陈凯的预料之内。
    果不其然,陈凯看着王兴大怒而起,亦只是冷笑了笑,继而言道:“王伯爷把自家那几千散兵游勇的分量看得太重了吧。”
    揣度人心,进而利用人心,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若仅仅是为了利益,陈凯不觉得他要把每个人都算计在内,更别说是阴谋驱使。相较之下,他更愿意顺水推舟,在实现其人愿景的范围内借力而为,因为他相信这些人与他是有着共同的理想的,哪怕在细节上有着千差万别,但是大方向是一致,并非满清那等绝对的敌人。
    话,说出口,听上去据是不屑一顾,但是亲眼看着陈凯的神色,却绝无半点儿羞辱的意思:“当年那场涉及到桂东、粤西、粤北、南赣以及闽西的连番大战,我骤然集结大军,为的是一举打穿虏廷在南赣的防线。洪承畴被动接招,在不利的情况下应对得仍旧是很有章法,确是不愧他那些年闯下来的赫赫威名。”
    “我,亦不过是以力压人,方不至身陷局中而不能自拔,由此才实现了赣州的大捷。可那洪承畴却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那一手围魏救赵,乍看上去是逼迫我放弃继续对江西的攻伐,其实际上更是一石二鸟,逼着我背上吞并友军地盘的骂名!”
    众所周知,当年能够一举收复广东大部,靠的是李定国的本部兵马,以及陈凯亲率的援兵,是这两支拥有强悍战力,足以与八旗军、藩兵正面对抗的精锐的奋力血战。否则的话,再精妙的计谋,缺了这最重要的军事实力,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同样的道理,当肇庆、梧州沦陷,粤西众将就算是顶上去了也未必能够守得住那些地方,陈凯想要确保广东的安全就必须把大军压上去。这是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事情,而洪承畴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粤西众将之间扩大本就存在的嫌隙。
    “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明白洪承畴的鬼蜮伎俩。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没有耐心等那个十年,这一次就要给他个好看瞧瞧,让他知道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
    “至于你王兴,有或者没有都不会影响到什么。只是,我想连如白在九泉之下,大概更想看到你这个于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武人能够为其报仇雪恨,能够手刃仇敌,这亦是人生价值的体现。但若是你王兴小肚鸡肠,看不清楚,也放不下,我陈凯不至非得去吃那带毛猪——这广州府衙,南洋、番禺的县衙里也从不缺那等会做人肉刺身的大师傅,你那点儿微末手艺,实在不够看的。”
    话音罢了,陈凯也不给王兴以任何考虑的时间,直接便端茶送客。留下陈奇策和李常荣二人,继续商议改编完成后的防区划分之类的问题。对于王兴,则完全是不再涉及,就好像是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似的。
    陈凯在广州,按部就班的执行着计划,对于张孝起的弹劾以及粤西南的变化全然无视。不过,陈凯如此,不代表旁人亦然。弹劾本就没有直接送往昆明,在柳州,坐镇于此的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很快收到了张孝起的文字,细细看过,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另一份急报,却是随手便将那弹劾的奏章扔在了一边,弃之如敝屐。
    “就凭几个武夫和尚未得到朝廷认可的咨议局?张将子根本就没有看明白,陈凯手里最大的砝码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