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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局者与旁观者(下)
    “竟成啊竟成,我请你来咨询你的意见,你倒好,先问起我来了。”
    闻言,郑成功笑着摇了摇头,但也没有一口回绝掉,反倒是提议不如二人把想法写在手心,同时打开,看看想法是否一致。
    “好吧。”
    原本的,陈凯只是想听听郑成功的意见。须知道历史上郑成功对此做出过选择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广东战场是由他来负责的,甚至即便并非如此,郑成功显然也更加想要了解一下他的想法,因为他每一次都能够给郑成功以惊喜。
    二人各拿了一支笔,蘸了墨,便自顾自的在左手手心上写了起来。期间,陈凯还作势要看看郑成功写的是什么,结果却迎来了郑成功一副警惕的目光。就像是两个孩子一样,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心中所思,再放下笔,来到烛火前,同时反手摊开,旋即便是相视一笑。
    “西宁王两蹶名王,天下震动,乃是世之名将。他能出兵进攻广东,恢复一省的希望很大。但是,我不能去!”
    如其所言,郑成功在掌心写得分明,正是那“不能去”的三字。但是,陈凯却注意到了,郑成功的用词是不能去,而不是不想去。一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用词上是绝对不会存在偏差的可能的,这个字眼儿明明白白的诠释了郑成功此刻的心理状态,差的无非就是一个解释罢了。
    “是因为金砺?”
    “竟成知我肺腑,除了那厮,怎还会有旁人!”
    对于这样的答案,陈凯早前就已经有所预料了。后世很多人不喜欢郑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李定国一力促成合作,但郑成功却并没有这般打算,甚至很有些人认定了郑成功私心自用,耽搁了李定国这么个两蹶名王的盖世名将,若是二人能够联手就一定可以收复广东云云。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很多时候是没有毛病的,但是事无绝对,此刻陈凯身在局中,反倒是更比从前看得清楚良多。
    “我军如今在惠安一线与鞑子对峙,从钟厝之战后,虏廷就一直在给金砺增兵。不出意外的话,六月之前,虏师必定会再度来袭,那将会是事关生死存亡的一战,怎么可能调集大军去配合那位西宁王收复广东?”
    郑成功如是说来,陈凯回想着那些历史记录,更觉得是理所当然。
    历史上,去年的十月,郑成功意外兵败凤巢山,后提督黄山、礼武镇总兵官陈俸、右先锋镇总兵官廖敬、亲丁镇总兵官郭廷、护卫右镇总兵官洪承宠都在激战中阵亡,明军损兵数量不详,但是战后郑成功不得不取消了那二十八个以星宿命名的营头,用这些兵员去补充损失过于巨大的各镇,为各镇恢复实力。
    以着每营五百兵的编制,那可是足足一万四千人的大军,用来补充各镇的损失竟然还不够,由此可见凤巢山之战中郑成功所部的损失是何等的巨大。
    兵败之后,郑成功不光是放弃了对漳州府城的围困,更是放弃了他拼搏一年半才先后恢复的长泰、南靖、漳浦、平和、诏安等五个县的地盘,只留下了一座海澄县,几乎可以说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击败郑成功后,金砺并没有回师,而是在恢复地方的同时进行休整,为接下来继续对海澄县,乃至是中左所的进攻做必要的准备。
    从凤巢山之战,到金砺正式对海澄县城发起猛攻,那期间是从永历六年的十月到永历七年的四月。而在永历七年的年初时,李定国向郑成功发起邀请,希望其率领大军协助夺取广东。奈何当时的形势,郑成功一旦出兵,就将会是他在陆上的最后据点海澄县城和大本营中左所不保的结果。
    这就好比是人家已经在拆门牙塔了,眼看着就要被点爆了基地水晶。而这时候,不规规矩矩的抱着门牙塔殊死一搏,反倒是跑出去配合别人抓单,是有多么自暴自弃才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
    郑成功从不是个自暴自弃的人物,历史上他几次连战连捷后的惨败,都是把早前积累下来的很多胜利果实都吐了出去,损失无不可不用巨大来形容。但是每一次惨败后,郑成功从未有因此而选择放弃,反倒是更加努力的筹划、积累,更加拼命的与清军作战。
    “有尽起大军,赌西宁王能够拿下肇庆的功夫,还不如抓紧时间来强化惠安的守御。”
    诚如其所言,若是大军转向,去年收复的漳州、泉州两府必定陷落,就算中左所有水师护卫,清军一时奈何不了,但是潮州的控制区也将要重新面对三面夹击的险恶环境。一旦潮州不保,那么就意味着陈凯和郑成功拼死努力了五年所收复的失地的全面沦陷。而这,就只是去赌一把李定国能够拿下肇庆,这只怕是有正常智商的人都不会干的傻事吧。
    “闽南的战略不能变,倒是竟成,你都已经把舰队堵在了尚可喜的家门口,也是如我这般心存顾虑?”
    和郑成功的决定一样,陈凯也不打算去援一把李定国,唯一不同的是,郑成功写在手心的是“不能去”,而陈凯这边用的则是“没必要”,仅此而已。
    郑成功出言问及,陈凯点了点头,旋即回答道:“大木,还记得前几日我曾与你聊过的那桩衡阳大捷吗?”
    衡阳大捷,在粤东和闽南的陈凯、郑成功二人皆是在正月里就得到了消息。与其他的地方无二,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在反复确认过后,自也少不了欣喜若狂,为这场打破了满洲八旗不可战胜神话的大捷而欢欣鼓舞。其区别,无非就是陈凯假装了不可置信一下下,而其他人是真的不可置信罢了。
    消息是从广州和福州传过来的,而非是沿途流传,显然清廷的各地官府对于此事得到消息的速度要远胜于寻常人。但是,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有着比较切合实际的说法,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玄幻,从一个尼堪开始,到清军高级军官团灭,再到八旗军损兵破万,到最后已经变成了那支八旗军主力部队全军覆没的夸张。
    谣言止于智者,奈何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更会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清军残暴不仁,恨他们不死的自然是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说是普遍性的现象。只可惜,陈凯身在其中,但他看到的却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永历四年到永历六年之间,虏定南王孔有德所部扫荡广西。从我们的情报分析,孔有德实际攻陷的只有广西中部和东部的桂林、梧州、平乐、柳州、浔州以及南宁这六个府的区域,而西部的那些府县则依旧控制在王师以及那些土司的手里。”
    “桂林大捷后,西宁王收复了这六个府的失地。但是随着八旗军主力南下,西宁王受召北上迎敌,广西空虚,定南藩的残兵败将们先后夺取了梧州、平乐以及桂林的三府之地。也就是说,一场桂林大捷打下来,西南王师实际上夺回的失地也就只有柳州、浔州和南宁这三个府的地盘。”
    桂林的消息是前几日刚刚从陈奇策那边传来的,而陈奇策则是透过与广西那边尚有频繁联系的连城璧那里得知的,当是不会有错。
    “西宁王阵斩尼堪,极大的振奋了人心士气。这一点,咱们在中左所也是能够看得到的。但是,那支八旗军的时机兵力损失有多少,虏廷不提也就罢了,就连连城璧对此都是绝口不提,显然是少得可怜。而从西宁王战后次月便放弃衡州府来看,以着他的主力部队对上那支连主帅都被他杀了的八旗军残兵,却依旧是抗衡不了,那一战的真实伤亡数字可想而知。”
    郑成功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并没有问出什么陈凯为什么要纠结真实伤亡数字的傻问题,因为他很清楚,八旗军再强,也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丁口数量太少。
    具体的,郑成功不知道,但陈凯却在后世的记录中看得清楚——入关之后,满洲八旗的旗丁数量立刻跌破了五万大关,后来几次大战过后,无论是胜负,甚至哪怕是打赢了,其损失的八旗军数量也不在少数,旗丁人数始终在下降。作而为满洲八旗的臂助,蒙古八旗的旗丁数量早在皇太极时期就很少,两万多人,这是饱和数字,入关之后也在下降。
    至于汉军旗,入关时的一百四十四个牛录,每牛录两百兵,也就是两万八千八百兵。和满蒙八旗不同的是,关内尽是汉人,更有汉人降将降卒,汉军旗一度膨胀到三百个牛录。但是与入关前的“陈汉军”不同,这些“新汉军”的牛录绝大多数都是不满编的,仅仅用来安置降将而已,其兵员总数也远远达不到六万这一大关。
    衡阳一战,主要是满蒙八旗参战,汉军旗是从辅的。李定国斩了一个亲王,外加上一个一等伯议政大臣,剩下的军官则基本上都只是中下级的,更有不少侍卫、护卫凑数的。如多罗贝勒屯齐、巴思汉,贝子扎喀纳、穆尔佑,固山额真韩岱、伊尔德、阿喇善这样真正统领大军的高级将领们则全须全影的带着“残兵败将”有恃无恐的撤回了长沙,完全没有伤筋动骨。等到李定国先后放弃了衡州府和永州府时,他们也紧跟着便接盘了这两个府的地盘,根本不给孙可望以任何机会。
    “击败了清军之后,西宁王不光是没有收复早前放弃的常德和长沙两府,连衡州府也很快就放弃了。这一遭西宁王东进,估计他驻军的永州府也得丢。即便不算那永州府,一场大捷打下来,也同样是丢了六个府的地盘。须知道去年的大反攻开始时,王师一度收复了将近两个省的区域,现在真的到手的就只有六府一州之地。”
    “六府一州,看上去似乎也不少,但是去年的大反攻,西南王师出兵不会低于二十万,哪怕只在湖广和广西战场上也有十八九万大军。如此规模,征战半年,光是在湖广和广西两个省的区域就先后打出了靖州大捷、桂林大捷、辰州大捷以及衡阳大捷这四场大捷,歼敌数量不低于三万,还外加上两个虏廷的王爷。回头再看看,六府一州之地,还多吗?”
    吃了一大口,吐了一半出去,这还是赢了的情况下。若是败了,其结果可想而知。相较之下,同样是去年,郑成功以三万兵扫荡闽南,收复两府之地,因为他当时的计划就是夺取这两个府,好让中左所成为腹地。而陈凯那边则是战略防御状态,最后也占了一个县的地盘,虽说是少了,但是战略目标都达成了,起码不像是西南明军那般,最初的目标是四川、湖广、广西三个省,一度也打出了效果,结果打赢了还要丢地盘。
    “衡阳大捷,从战术的角度分析,西宁王设置圈套,引清军入瓮,最终伏杀鞑子王爷尼堪,此诚辽事以来未有之大捷。但是,从整个西南战局的战略角度分析,这一战其实是亏了,甚至如果不是西宁王杀了尼堪的话,亏得还要更厉害!”
    捷报传来,能够听到的皆是对李定国的歌功颂德,奈何陈凯对此并不乐观,向郑成功分析的时候,也同样持着这般论调。当然,也仅仅是对郑成功而已,于旁人,他也不好太过打击那些抗清人士和明军将士们的积极性。
    郑成功默默的回忆着陈凯的那些话,试图从中探求到陈凯的想法根源所在,但却始终不得要领,模模糊糊的总觉着这场大捷里透着些许怪异,但是始终找不到那根线头在哪,直到陈凯将那番话继续说了下去。
    “启程出发前夕,我在潮州风闻了两件事情,是关于西南战局的。其一,抚南王攻川北的保宁失败,回到贵州后被秦王豁夺了兵权,发昆明闲居;而另一件事情则是,秦王和西宁王不和,衡阳大捷另有隐情……”
    这是陈凯没办法向郑成功解释的,只得以风闻来说事儿。只是这份风闻实在是带来了不小的震动,郑成功当即便愣在了当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假设能够选择,一是杀死尼堪,八旗军主力撤退的现状,二是包围圈形成,八旗军损兵上万,尼堪突围,但凡是对当时明清战争实际情况有所了解的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因为以着满蒙八旗的旗丁数量,一战损失上万,意味着几分之一的兵员就没了,这是清廷完全无法承受的。只有为了吹牛皮才会选择前者,毕竟王爷的名号更响亮,吹起来更爽。
    李定国没的选择,因为选择权在孙可望的手里,而孙可望面对的选择题也不是这个,而是按照李定国的计划行事,大败八旗军,席卷湖广,但是李定国的威名更甚,以及秘密撤掉冯双礼的部队,让李定国和八旗军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无论哪个赢了,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以前看比赛,评论里总会有人说这场比赛某某队败了,但是某某队员没有输。陈凯不喜欢这样的论调,因为团体竞技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配合。可是这一次,陈凯却很清楚,明军在战略上是亏了,却并非亏在了李定国的身上,计划原本好好的,碰上了坑爹的猪队友,还能把对方的主帅宰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全然是那孙可望败坏了整体的大局,导致了一场原本可以给满蒙八旗大放血的大捷,最后就只是可怜巴巴的落到手个光杆司令而已。
    “克师在和,若秦王和西宁王能够联手,那立刻就将会是八旗军损兵破万,明军席卷整个湖广的局面。奈何,这位秦王殿下太有气量了,完全不懂得顾全大局。”
    假使衡阳大捷中孙可望没有下达密令,或是事后驾前军和东路军联手对敌,清廷在湖广的统治都将彻底崩溃,而那支八旗军的损失,也将会动摇到清廷的统治根基,导致更大范围的震动。甚至不光是在湖广,在四川,刘文秀兵败,进行责罚是应该的,但是按照当时的局面,孙可望应该让刘文秀戴罪立功,给他补充军队,继续经营四川,而非彻底放弃四川的大好局面,任凭发展。说到底,还是私心自用,为了那些权柄破坏掉了大好的形势。
    这方面,西南的那对义兄弟远远没有郑成功和陈凯这对舅哥和妹夫做得要好。这些年来,陈凯和郑成功二人,或是一内一外,或是一守一攻,总是配合默契。这里面不仅仅有陈凯的先见之明,更重要的在于,他们二人之间不存在权利的争夺,也就没有必要去算计对方。
    “竟成,你的意思是,西宁王进军广东,是为了避开秦王?”
    “正是如此。”
    这是事实,历史上李定国就是这么做的。除此之外,还有广西的赋税不足广东十分之一,拿下广东可以养活更多的将士。再有就是与郑成功的联手,李定国已经感受到了孙可望对他、对永历朝廷的威胁,所以选择了到广东联合郑成功,凭这份实力来制衡孙可望的野心!
    李定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陈凯却并不这么想。孙李不和,李定国拒绝参加靖州军议,其结果肯定会是孙可望断绝李定国所部的粮饷。军无粮则散,李定国有莫大的威望,但是饿着肚子军队也打不了仗,只要尚可喜能在肇庆撑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李定国就只能回广西就食去。
    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即便是大军西指,船到得了到不了是一回事。就算是船到了,大军浮海而来,是在广州城以南,而肇庆则是在广州城西北两百里。这是没办法绕过去的,陈凯就需要先行攻陷广州,才能到肇庆与李定国会师,或者在攻陷广州后抗住尚可喜、耿继茂以及整个广东的绿营兵的围攻,直到李定国突破了肇庆一线,前来与其会师。这两点,无论是那一种可能,都是单凭粤东的部队绝对不足以实现的。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没必要的事情,虽然很残酷,但这是事实。这一战,西宁王能够指望的只有他自己,因为他只能速胜,否则就是败了,咱们帮不上任何忙。”
    李定国放着桂林不打偏偏要去打肇庆,这本身就已经从旁佐证了陈凯口中的“风闻”。郑成功思来想去,几次想到了假设陈凯得到的“风闻”有假,但却也不得不自行摇头苦笑,因为以着现阶段的实力,他们不足以收复广州,甚至不足以出动对广州产生足够威胁的大军。与其去广州浪费时间,不如多做些有用的事情。
    “那我便修书一封。”
    “嗯,最好能够据实相告,体现些诚意总没坏处。”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