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看他神色,知道他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却始终不好和义兄坦白,只好含糊着道:“大哥既然到了京城,不妨多呆几日,令尊的案子,这些日子恐怕会有转机,兴许大哥和妙妙以后不需要再隐姓埋名了。”
肖冈惊喜道:“果真?”又十分顾虑道:“当时可是三司定案的,哪有如此轻易翻案?”过了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这是……我们有用了……要拉拢我们?”
双林笑了下道:“大哥,你从劫了太子那日开始,就已一脚踏在了生死门上,不过这世上的事,本也不是看对错,端的只是看你有没有价值罢了,这事是小弟不对,但小弟已尽力争取生机,如今虽不能和大哥坦诚相待,大哥只管相信小弟,莫要对弟弟心存芥蒂的好。”
肖冈豪迈一笑道:“这点还需要你说吗?若是肖冈这一身粗浅能力能换来义父沉冤得雪,妙妙得享安稳,那谁拿了我这条命去,也是值当的。”
双林含笑道:“大哥只管放心,把妙妙的嫁妆准备好,有朝一日总能风光大嫁出去便是了。”
因着双林上次仓促被带回京城,镖局还有许多事情未曾交接,双林便趁着这次与肖冈细细说了一通,好在他一贯长于管理调度,因此他猝然不在,各方镖局依然井井有条,肖冈又给双林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和方式,两人才分了手,双林没想到出宫因此得见肖冈,心情颇为愉快的回了宫。
隔了数日,果然朝上有了消息,北边一将领擒获一北虏奸细,经审问原来当日伪造证据离间朝中大将肖振飞,那将领恰好是肖振飞的好友,当日也曾为肖振飞鸣冤过的,得了证据连忙具折上报朝廷,上达天听,元狩帝听闻此事下旨刑部复查肖振飞一案,果然查出颇多疑点,此时肖振飞之义子肖冈投书大理寺投案,要为义父昭雪,不过半月时间,案子重审,果然为肖振飞一案洗了冤情,元狩帝下旨为肖振飞昭雪,将抄没家财发还其遗属,其义子肖冈千里为父鸣冤,虽然出于孝义,但毕竟违背军规和朝廷法令,革去军职,杖责八十。
肖冈那当初劫了太子的罪名,却居然无人提起,无人清算,就这般轻轻放过了。倒是双林有些担心楚昭翻出旧案,结果他却毫无反应,这日在书房却和双林剖析:“肖冈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人无误,但是那次孤四处查探,都查不到其踪迹,如今肖振飞旧案忽然翻案,当初分明是被洛家罗织罪名,如今却丝毫未牵连到洛家,只弄了个北虏奸细出来,轻轻松松为他翻了案,只怕后头另有人,甚至有可能是洛家也难说。不知洛家何等打算,所以孤被劫一事还是不要提起的好,以免无端踏入别人算计好的陷阱,你外头办差也当心些,莫要再去招惹他,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双林看他一眼看出其中蹊跷之处,心下有些意外,三年不见,太子殿下似乎沉稳了许多,和从前那有些清高尊贵的样子有些不同了……想必这三年,也已遭受了不少风风雨雨明刀暗箭的暗算吧?皇后倒是一心为儿子谋划,却丝毫不吐露给儿子,又长期称病,帝后之间渐行渐远,在为儿子谋划上深谋远虑,却又性格刚烈到不愿意与元狩帝虚以委蛇,她若是能放下心中芥蒂与皇帝保持面上的和谐,肯定比如今这么暗地谋划要省力许多,可是她却直接放弃了这省力的路,只能说真性情得叫人唏嘘。
楚昭叮嘱过双林,也并没继续说什么,他如今参与政事越来越多,每日与东宫属官、幕僚清客等商议的时间非常多,也非常忙碌,而在起居上,也大多数时间歇在书房,虽然每日都会抽时间去看看小皇孙,却并不留宿,双林知道雪石到底还是给楚昭和太子妃之间留下了一道深痕,雪石毕竟才去没多久,太子长情,只怕一时半会还走不出来,虽然面上和太子妃夫妻恭顺,到底意难平吧。
肖冈虽然全身而退,此后终于可以不再害怕随时被人发现真实身份。由于他被打了八十棒,双林找了时间提前一天找了柯彦拿了些药,悄悄去了镖局看他,镖局里的伙计不知他身份,只知是崔二公子来了,自然是高兴极了,一边带着他进去一边道:“总镖头在花厅里接待主顾呢,今日林定公子来看他,林公子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每次都是大生意请我们接镖的,总镖头和他很是谈得来。”
双林是听肖冈说过年初遇到过一位富商林公子的,听他颇为赞赏这位林定公子,说是家里开了几家绸缎铺,生意做得很大,为人仗义又风趣,还很大方,他在京城镖局很少露面,上了正轨后更是从来没来过京城分局,因此听肖冈说了还觉得挺好奇的,肖冈这人,虽然坦率直接,却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也许是常年在军队和边境复杂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和人相处几乎第一感觉就能知道别人对他是否有恶意。
因为好奇,他便转进了花厅隔间的屏风后,悄悄往外看,肖冈虽然刚被责打过,想必没怎么受伤,依然腰杆笔挺坐在主位,和一位年约弱冠的年轻公子正在谈笑风生,面粉唇朱,秀气成采,笑时面上有着浅浅酒涡,仿佛时时有情,身上锦衣华服,绫袜缎鞋,俨然翩翩一位富家少年。但双林却大大愕然了,这哪里是什么林定公子,分明是怀帝一脉嫡子,福王楚旼。
双林心念数转,已是明白,福王楚旼化名林定来与肖冈结交,只怕图的正是肖冈这一股忽然崛起的无主势力,至少在京里人眼里,同兴镖局这支势力看着背景简单,崛起突然,又实力雄厚,是一个可以招揽的势力之一。
看来肖冈是不知道的,他若知道林定是福王楚旼,和洛家有着莫大关系,只怕绝不会和他沾上丝毫关系,却又不知福王知道不知道肖冈的真实身份了,从前或许不知,但是经过这一次的肖冈出面为义父鸣冤,只怕已知道了,却不知他如今又有何想法了,是在探镖局的底,还是仍想要收服这支势力?
只听楚旼在里头含笑道:“不知崔总镖头这次来京城,崔二爷可一同来了?我听说镖局实际当家的,其实是你家二少爷,崔总镖头已是如此英雄人物,想必令弟也是一表人才。”
肖冈笑道:“不敢当,舍弟身子不好,不惯北边天气,长年在南边调养的,他年纪还小,只是因为我长年在外走镖,他不得不出面应酬过一些时日,才被人以讹传讹,其实他年纪尚幼,哪里就当得起当家二字,实在是朋友们给面子夸夸小孩子而已。”
楚旼有些遗憾道:“可惜了,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就是我如今也大了,只是父亲不在,家里仅有寡母在,想娶一妻室,听闻崔总镖头有一妹妹,温良贤淑,又精于中馈,所以想毛遂自荐下,也不知崔总镖头意下如何,若是有意,我定遣了官媒,厚礼聘之,迎娶令妹过门。”
一席话毕,双林脸色已变了,紧紧盯着肖冈,看肖冈脸上一怔,深思了一下笑道:“林公子人才出众,只是舍妹还小,且天真烂漫有些不知世事,只怕难当贵府中馈重任,且再看看吧?”
双林微微松了口气,看楚旼笑道:“不妨事,崔兄这是不相信在下的诚意,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肖冈才起了身送了楚旼出门,回来后肖冈知道双林来的消息,连忙到了后院,果然看到双林蹙眉沉思,笑道:“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适才有个大主顾,倒是一直念着想见见你。”
双林道:“那位林公子,你可知道是何人?福王楚旼!你可千万莫要松口将妙妙嫁给他。”
肖冈脸色一变道:“福王?是先怀帝留下的那位皇子?”
双林道:“是,只是他的婚事应当由太后做主才是,我实不知他为何居然会亲自来和你提亲,以妙妙的身份,便是你义父昭雪了,大概也只是勉强做个侧妃罢了,难道他是想纳妙妙为侧妃,以此来拉拢你?”
肖冈脸色沉了下去,显然有些难以接受一贯交好的朋友居然是那声名狼藉的福王,过了一会儿才铁青着脸道:“你太久没回京,有所不知,福王在京里风流名声十分不堪,最夸张的是他还男女不忌……府里据说还养了不少的戏子……如今这京里略有些地位的大臣,哪个敢把女儿嫁他?更何况他是先帝的嫡子,本就招今上的忌讳,所以谁家把自己女儿送去他家触霉头呢?是以他婚事迟迟未定,还有,妙妙这边,却是因为义父得了昭雪,皇后娘娘怜她弱女无依,已下了懿旨要召她进宫觐见,只怕会得诰封厚赏,名声上应该会好听许多,再则只怕他看上的是我们这同兴镖局的背景,根底又浅,不会招了上头的猜忌。”
双林脸上勃然变色失声道:“什么?皇后要召见妙妙?”
肖冈看他脸色,有些茫然道:“是,已派了女官来说,等妙妙进京,就进宫看看,看女官的意思,似乎娘娘要补偿安抚一下的,大概是要安抚义父的那些同袍好友吧。”他看了双林神色小心翼翼问:“可有什么不妥?”
双林抿了嘴唇,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才脸色十分难看地拿了怀中的药给了肖冈,又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回宫了。
☆、第51章 心甘情愿
双林回宫的时候,心乱如麻,他总觉得王皇后这一步闲棋绝不只是单纯的为肖振飞平反收买人心,更不是为招揽肖冈,他隐隐总有一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回了宫,听说太子还在前朝御书房那边奉圣命参政,他找了雾松道:“若是殿下回来,哥哥你替我支应一下,我有些事去办一下。”雾松笑道:“你只管去吧。”
双林便忙忙找了人,坤和宫那边一向门禁森严,好在双林毕竟是楚昭身边的贴身内侍,又指明找了因喜,通报的人还是派了人去传话,因喜很快便出了来,双林道:“因总管,烦请传话一声,就说小的想见娘娘一面。”
因喜看了他一眼,道:“娘娘早有话交代,你若是来便见你。”
双林心中那不祥预感更浓重了,进去以后,看到王皇后正端坐在炕上,神色有些忧郁,大概天色已暮,她脸上脂粉未施,天色昏暗,看着她比平日那尊严高贵的样子,多了几分衰老虚弱。转头看到他进来,笑了笑道:“本宫知道,召见肖妙娘的懿旨一旦被你知道,你总归会来找我,我本来想着,若是你猜不到本宫下一步,那我倒是能心安理得地走下一步了,然而我到底没看错人,你还是猜到了。”
双林跪下,脸色煞白,王皇后轻轻咳嗽了声,笑道:“你若是今儿不来找我,过几日肖妙娘进京见过我,我就会下一道懿旨,封她为太子良媛,听说她天真烂漫,又极善数算,定是能得昭儿的欢喜和欣赏的,是本宫看好的人,昭儿也会待她很好的。”
双林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微微颤抖,终于伏下身子将头磕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低低道:“求娘娘开恩,双林今后愿为殿下效死,殚精竭虑,不敢懈怠,扶殿下成就千秋万业,只求娘娘开恩——饶过肖妙娘,她还是个孩子。”
王皇后久久不语,双林跪伏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微微颤抖着,王皇后才终于轻笑了一声:“我十三岁的时候,也已和陛下订了亲……我儿不说身份贵重,便是相貌人品,也是千里挑一的,若是别人听到这一步登天的消息,只会欢天喜地与有荣焉,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奴才,我真是好奇,你自幼净身入宫,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聪明人的。宫里聪明人不少,但是全不被富贵权势遮眼的人太少。”
“肖妙娘一个小孤女,何德何能有两个结义大哥为了她舍命效忠呢?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一定能信守承诺呢?倒不如将肖妙娘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你们才能死心塌地,相信有你和肖冈联手,她要得到太子的欢心不难,而为了有朝一日她能成为人上人,你们才会为了太子而竭尽全力。这是最简单而直接的办法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轻柔而动人,双林却全身发冷,他忽然深深的后悔,在肖冈说要嫁出肖妙娘的时候,没有立刻着手去办,哪怕苏州府随意找一户商贾人家呢,有他们在,谁敢欺负了她去?甚至后悔自己非要行险,以为靠自己的能力,能经营出一番事业来,让皇后娘娘看重,他却忘了,这里不是现代,是古代!上位者想要用人,自然要牢牢拿住软肋,否则如何钳制于他?
他微微抬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娘娘,纵观古今,凡要收揽人心,或如千金市骨,以利以诚动人,或如燕太子丹说荆轲,以大义以大勇感之,总脱不出个心甘情愿四个字,娘娘今日能以肖妙娘压服于我,用而不信,却不怕我与肖冈心怀怨念,将来会有乐毅之行吗?”
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倒敢自比乐毅。”
傅双林道:“娘娘若是今日高抬贵手,傅双林必让娘娘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能,不敢自比乐毅统领千军万马用兵如神,至少也能辅佐殿下,调配人手,累积财富,出谋划策。虽然世人不知崔三小姐就是肖家孤女,但肖冈出面为义父伸冤,有心人若是查总能查到,娘娘苦心经营多年这条暗线,放到明面来,还为之过早了吧?”
王皇后低低念道:“心甘情愿吗?”
傅双林低头道:“娘娘等小的到来,不就是等小的心甘情愿臣服于娘娘和殿下吗?”
王皇后终于站了起来,慢慢走下座位,亲手扶起傅双林,温声道:“你是个聪明人,为人伶俐通透,又不是小利能打动之人,大勇大义,兴许能打动肖冈,却打动不了你。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一招,我儿为人仁厚,心地良善,却缺了一份夺鼎之孤勇,王者之忍狠,现在的他,还太年轻,还不能让你这样的聪明人心甘情愿为他效忠。前路凶险,我这个母亲,不得不为他谋划,不得不为他用一些非常手段……实则我又何尝不希望你是真的有心甘情愿为他效力的一日?但是……时间太少了……我怕来不及了。”她脸上浮起了一阵苦笑。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道:“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我不求你为我儿出生入死,只求你,他要进时,你能提点他,辅佐他,他要退时,你能为他铺路,保他平安……昭儿长情仁厚,一旦真心待人,绝不会亏待于你。而今日我并非以皇后娘娘之位求你,而是以一名母亲的身份,在这里恳求于你,不知你,能否许诺?”
傅双林抬眼去看这位恩威并施,软硬兼使的母亲,帝国最尊贵的皇后,她的目光不躲不闪,清澈如水,傅双林错开了目光,低垂下了睫毛,重新跪下道:“小的可应承,此身此世,当为太子楚昭殿下用心筹谋,辅佐他,保全他。”他感觉到了身上缚上了枷锁,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但是,这是他唯一选择,要么真心承诺,要么等着肖妙娘嫁入东宫,他不得不去做。
王皇后微微笑了下,回了座位,低声道:“你是个一诺千金之人,希望本宫没有看错人,你放心回去吧,肖妙娘,本宫自然会给她一个好出身……乡君怎么样?虽然不能记入宗室,却也足够她将来在夫家扬眉吐气了,而且,乡君这个诰封,即便并非金册宗室中人,也绝不会再有宗室之人求娶于她,包括太子,这般,你可放心了吧?”
傅双林知道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动声色的威胁,即便不嫁太子,她仍然可以轻松颠覆肖妙娘的人生,他低下头道:“小的替义妹谢娘娘隆恩。”
从坤和宫出来的时候,傅双林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犹如打了一个艰难的仗,在外三年,虽然经营也是筚路蓝缕,但却未有生命之忧,他能力尚能应付,也因此,他已经失去了在宫廷中那谨慎的求生本能,盲目乐观,这些日子又被太子对雪石的情谊有所触动,下意识的将王皇后定位在了慈母的角色上,却忘了她是一个多么缜密刚强的女人,在护犊的时候,又能有多么凶悍和隐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自己这一世,显然是和太子绑定了。
他一边走着,却又听到前边有侍卫喝道:“什么人!”
他抬眼一看,奇迹般的,明明满腹苦水满嘴苦涩,他居然想笑起来,这样相似的场景,当年他第一次受王皇后敲打,这一次再次被王皇后捏在手心,他又一次遇到了阳光一样的青年侍卫裴柏年。
三年后的裴柏年更高大俊朗了,他依然穿着银白色豹韬卫的侍卫服,英眉朗目,看到双林他也怔了怔,忍不住也笑起来:“怎么是你?上次听说你出宫出了事,我还挺担心的,前儿又听说你被找回来了?”
双林笑道:“是,裴大哥还是在豹韬卫当差?可升职了?”
裴柏年笑得坦坦荡荡,仿佛眉目一点阴影都没有:“哪里哪里,只是太子大婚那时,陛下心里高兴,我们托赖也升了职。”一边又看了看双林道:“你这是还在太子身边当差?”
双林点了点头,裴柏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有些门路,还是早日调离了那儿吧。”
双林有些意外看了眼裴柏年,裴柏年却没多说,几年过去,他也更沉稳了,只是拍了拍双林肩膀道:“能早点调走找个肥差最好,若是实在不行……少往太子妃跟前当差去,别太勤勉了,多给自己留点后路。”
双林吃了一惊,裴柏年不再说话了,向双林挤了挤眼神,道:“几时有空出宫,哥外头请你喝酒,这宫里太闷了,你在外头几年,肯定更不想回宫了吧。”
双林意会道:“虽然自在,不过偶尔还是挺想念宫里的朋友的。”
裴柏年哈哈一笑,仍是拉了双林手臂,一路替他打了灯笼往前送了一段,才告辞,双林回了东宫,却有些魂不守舍,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着实无心做事,偏偏今日是他值夜。楚昭坐在床上,看他游魂一样整夜似乎不在状态的剪灯花,将一个蜡烛几乎剪秃了,终于有些忍耐不下去了,轻咳道:“你只对着那蜡烛过不去做什么?”
双林转脸过来,有些怔怔问楚昭道:“殿下今日又不去太子妃那边歇吗?”
楚昭脸一沉,双林惊觉自己心里一直想着裴柏年说的话,失言僭越了,连忙描补道:“殿下,夫妻同体,若是生了嫌隙,只怕小人趁隙作乱。”楚昭却闭目睡了下去,双林知道自己管太多了,但是今天才被皇后敲打过,他如今却不能再做那个冷眼旁观,寻机离船的人,而是和太子休戚相关,福祸与共了,他咬了咬牙过来放了帐子下来。
楚昭忽然闭着眼睛说了一句:“过完雪石的七七吧。”
佛家讲七七内,人的灵魂尚游荡在人间,应为修福,愿亡者神,可增福慧,使生十方净土,七七之后,亡者之魂永诀人间,往生极乐。窗外有微风轻轻拂过,剩下的一盏灯烛心摇曳,双林一时恍惚,几乎觉得雪石似乎真的轻轻走入室内,和从前一样,骨秀神清,如雪似玉。
夜静下来,归于寂静,双林将灯全灭了,悄悄退了出去。
☆、第52章 轩然大波
肖妙娘这事以王皇后封了她为钟秀乡君告结,她什么都不知道,高高兴兴地住进了肖冈让人收拾过的收回的肖家宅子,每天忙着拾掇房间,双林去看过一次,肖妙娘喜滋滋指着她院子里的枇杷说明年春天一起吃,肖冈也并没有对她说双林的真实身份,只说目前在东宫当差,她也懵懵懂懂没问太多,每日只忙着整治房子,而同兴镖局这头的重点也开始挪往京城,肖冈和肖妙娘两人每天也忙碌起来。
双林暂时放了心,也收了心,老老实实用心伺候起楚昭来。雪石七七法事那天楚昭又去了,情绪低落了一阵。
双林以为接下来楚昭该留心下太子妃了,逝者已矣,太子妃却是小皇孙的生母,背后还站着谭家利益共同体,虽然这么说有点冷血,但是帝皇家,又谈什么真感情呢,面上该给的尊荣美满,都得给了,元狩帝恶心洛家几十年,仍然好好的供着洛太后,养着洛贵妃,同时照顾着大皇子。
结果事情居然是出在前朝,双林这下也大大意外了,难道裴柏林这次的预告居然出错了?
这日一下朝,楚昭就直接东宫召了几个心腹在书房商议,人人面上严肃,如临大敌,东宫宫人自然也都是察言观色惯的,这一日少不得小心翼翼伺候着。冰原在书房伺候的,晚间回来和雾松、双林闲话道:“殿下如今遇到大麻烦了。”
雾松忙问:“怎么了?”
冰原道:“听说是礼部的谭侍郎上了折子,弹劾京中炭敬冰敬的陋俗,元狩帝如今震怒,要求百官严查,反躬自省,还让百官都提出这整治的法子,今日内阁几位学士朝上都当即上了奏折谢罪。”
雾松一向是个圆通之人,一听便道:“炭敬冰敬这事也是旧俗了,京官哪个没接过……京官薪资收入不多,哪有不接受外官的别敬的,一贯是瞒上不瞒下的,弹劾这人可是断了京官的财路啊,只怕要惹众怒,这又与殿下何干?是要商议如何整治吗?”
冰原拍掌道:“若是只是这般还好了,偏偏就是这弹劾的谭侍郎,偏偏正是太子妃的庶弟,太子殿下还颇为器重他,带他出行过,如今谁不把这事当成是殿下授意?这事出了,听说谭指挥使专程登门和殿下解释,说是谭侍郎年轻气盛,和太子殿下畅谈针砭时弊之时,殿下也曾表示过此为变相贿赂,谭侍郎到底年纪轻了,便以为合该肃清官场风气,自作主张上了个折子,谁想到掀起轩然大波,这解释如今还有什么用?如今人人只道是太子殿下要锐意清除官场旧弊,大动干戈,挣一番作为。只是积习既久,查不胜查,殿下这一下子站到了所有京官的对面,如何是好?这炭敬冰敬,便是内阁诸相,也没有哪个敢说自己没收过的。勋贵们个个冷眼都在看笑话,毕竟武官收得少,勋贵们有爵位供养,反是要送礼给文官们办事,这整治于他们不痛不痒。”
雾松叹气道:“要我说这三敬的旧俗,如今也确实有些不堪了,听说如今最低也要八两,其实动辄上百两甚至上千两,那地方外官要孝敬这许多京官,岂有不变着法子勒索下边百姓的?我看殿下平日里也是有些不满的。”
冰原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咱们也算是五品当差的了,朝廷五品官员一月俸禄不过十六石,折合起来才八两银子,我看还不如咱们这内府里当差的呢,若是不接炭敬冰敬,只怕一家大小要喝西北风去了。”
雾松道:“如今咱们殿下出这个头,可真是太招摇了些,也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冰原道:“我听诸位大人说了,虽然如此,然而已是这般了,索性因势利导,若真的能一革旧弊,将这官场不良习气给革了,也未必不是一件能青史留名的大功,毕竟咱们太子殿下原也是天潢贵胄的,犯不着讨好官员们,谈不上得罪不得罪的,至于这整治该如何整治,倒是该拟个章程出来,因此今儿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在忙这事。”
双林心中暗叹,看来裴柏年说的小心太子妃,是应在这一次上了,谭家并非铁板一块,古代宗族势力广大,却也不是没有破出宗族的人,太子妃这位庶弟,要么是真年轻气盛,要么是假装意气用事,总之这事的确是结结实实坑了太子一把。历朝历代,太子要怎么做?自然是平和中庸、宽厚仁慈,才是百官心目中可以拥戴的下一任皇帝,才能教还在帝位上的君父放心,他也确实宽厚仁和了这么些年,一直没出什么大纰漏,即便是上次巡查河工,查出不少陋习,他也在东宫诸人的辅佐下,小心翼翼地拟了折子,不曾得罪一人。只是这一次的折子,的确将太子推上了进退两难的风口浪尖。
这炭敬冰敬,其实就是变相贿赂,灰色,几千年古到今,历朝历代,直到民主社会都仍是断绝不了,更何况是如今这专权□□的君权社会,只要集权,必有,说要拟个防止的制度出来,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书房那边散了,太子留了主簿何宗瑜说话,双林正好送文书进去,何宗瑜一眼看到双林笑道:“你这位小公公找回来了?”原来前些日子何宗瑜受了差遣出去办事,才回来几日,却是没见到双林。
楚昭看了双林一眼道:“他在外边心都野了,要不是被孤逮回来,只怕就留在宫外边了。”
何宗瑜笑呵呵道:“傅小公公脑筋灵活,想必在宫外日子过得也不差,自然是不愿回宫蹚浑水了,他脑瓜子灵活,不如问问看,兴许能别出心裁也未可知?”一边转头问傅双林道:“傅小公公可听说朝廷要整饬吏治,革除炭敬冰敬等旧弊的事了?你可有良法?”
双林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水清无鱼,殿下若是要革除旧弊,也还当给百官一些甜头安抚安抚才是。”
楚昭道:“有些六部官员,收取外官炭敬冰敬多达上万之巨,甚至开口索贿,卖官鬻缺,要挟外官,欺上瞒下,大开方便之门,此口若是封上,自然是一视同仁,难道还要留下后患不成?父皇今日雷霆震怒,道这些人都是国之禄蠹,必当严惩,只是这查该如何查,办又该如何办,若是一概视之,有些官员,的确也仅为常例,也并未有枉法之举,一概查办,牵连甚广,自是不公。所以这查办的轻重,拟定的规章,都有些难办。”
双林听他说了一会儿忽然不说了,有些诧异,抬眼去看楚昭,却看到楚昭正看着他,他一愣,楚昭这是,在问他?楚昭看他呆呆的样子,这些天他都是魂不守舍,人被带回宫里,魂却仿佛没有回来,有些不满道:“问你呢,你倒是说说看?”
双林料不到楚昭居然是正儿八经在问他,而且是在何宗瑜这样的大臣前问他这样一个小内侍,不由起了一丝荒谬之感,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小的倒是有个养廉银的主意。”这前世今生,没有哪个朝代能真正杜绝,而养廉银是雍正帝提出来的举措,推行效果自然不可能立竿见影,但是,应该是比较能符合皇家利益的举措,同时又能安抚到百官的了。
何宗瑜喃喃道:“养廉银?顾名思义,用来养廉吏的?”
双林道:“是,官员俸禄微薄,因此革除炭敬冰敬必使之不满,但若不堵上,官员随意贪赃枉法当然也不成,若是堵上的同时,另设立养廉银,按品级,在每年磨勘时,若是品行良好,无贪赃枉法之事,则可领取。”
楚昭摇头道:“前宋官员,年俸三千银,仍是无官不贪,上上下下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加上外侮,亡国灭族。正所谓人心不足,以高俸养廉,到时无非是养廉银也要,鱼肉百姓依然,贪赃枉法不绝,反白白养大了这般国蠹的胃口,更何况这项银子又从哪里开支?白白增加国库负担。”
他虽然说话反驳,语气却颇为平和,并不怪责双林,双林便道:“可从地方火耗田赋上开支……”
何宗瑜道:“殿下,这贪赃枉法,□□严厉刚烈,严刑峻法,重典治贪,剥皮充草,连坐族诛,尚不能绝了此事,殿下您是胸怀抱负,心怀黎民,只是如今您仍是太子,这百官文臣的心,您还是要争取的,这法子虽然一般,却难得能兼顾两事,既杜绝了贪官借炭敬冰敬大肆收受贿赂,又能让清白守心的好官有钱度日,能让百官念着您的好,倒是难得的良法。”
楚昭转过头道:“君玉是想叫孤收买百官人心吗?只是孤如今还是太子,有些事,父皇能做,孤却不能做,此弹劾折子大家都早已认定是孤授意,如今这养廉银的折子再一上,这讨好百官,收拢人心的名头是跑不掉了,到时候,父皇是否会见疑于孤?”
他声音已是有些凄然:“上次河工一事,依着你们的意思,写了个花团锦簇的折子上去,父皇十分不满,斥责我江南视察河工,优柔寡断,纵容贪弊,妇人之仁,几无作为,这些日子,父皇时时斥责于我,我不得不凡事多想几步,倒如今,也已不是孤该做什么,而是孤能做什么,或者说,父皇希望孤做什么了,他若是希望孤做这把革除弊端杀人流血的利刃,孤也只能乖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