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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张三
    说起这张小辫儿,生下来父母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便撒手人寰,两个姐姐也先后夭折,就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因在家排行老三,所以自称张三。
    这张三从小在破庙里过夜,也不害怕,做起事来胆大妄为,就没他不敢干的!
    他头发天生又稀又黄,辫子一直留不起来,只好用草绳随便扎了个狗尾巴似的小辫子,凡是识得他的人,皆以“张小辫儿”相称。
    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村子里的粮食远不如往年富裕,各家各户自己都揭不开锅,更别说接济张小辫儿这小泼皮了。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要是走背字儿,平地也能摔一屁股蹲儿,连喝凉水都塞牙!
    张小辫儿最近肚皮里正没食儿呢,恰巧又碰上天降暴雨,接连下了三天两夜,别说出去干活讨点吃的了,连他住的破庙都差点儿被大水淹了,这几天全靠之前剩下的两三块干饼子度日,好歹挨到了现在。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张小辫儿年方十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看他长得瘦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饭量可丝毫不见低!
    就这么个半大小子,三天就啃了俩饼子,那能不饿吗?
    他躺在乱草铺就的石台子上,肚子咕咕响了一夜,捱到此时骤雨止歇,云开雾散,再也熬不住了。
    张小辫儿知道,今晚要再不出去找点东西吃,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想到这,他打定主意,便从神坛上翻身下来,准备去村子里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趁着月黑风高,大雨初停,张小辫儿离了破庙,蹑手蹑脚地摸到村东头王寡妇家的矮墙下。
    这家没男人也没养狗,篱墙又低,正适合动手。
    张小辫儿在金棺村住了这么多年,对村里各家鸡窝的位置了如指掌,没费多大工夫便翻过门墙,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鸡笼前。
    笼里的老母鸡蜷缩着睡得正熟。
    他见到母鸡,便如同饿狼闻见了荤腥,一双小眼都绿了,哈喇子直流。
    不过在动手之前,他还是照例抱怨了几句:
    “三爷我祖上也曾是京城里的大官,出行那也是呼朋引伴,跨马坐轿,好不阔绰!怎么传到我这就落到这般田地了呢...”
    虽然张小辫儿内心深处以偷鸡摸狗为耻,但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人饿急了,那还顾得上管什么伦理道德。
    他搓了搓手,便准备施展“独门绝技”,刚把老母鸡从笼子里抱出来,眼看就要的手,却一个手滑把鸡掉到了地上。
    这一下可不得了,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屋里的王寡妇,还没等张小辫儿回过神,兜头便是一个尿盆打将过来,要不是他反应及时,差点就被那盆臭液泼在脸上!
    张小辫儿偷鸡未成便中道崩殂,心里暗恨,却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当即不敢多做停留,掉头就跑,没想到那王寡妇那一尿盆闹出的响动太大,惊得全村的狗都狂吠起来。
    一时间,到处鸡鸣狗叫,整个村子乱成了一团,村民们还以为是山贼来了,纷纷从被窝里钻出来,抄上家伙式儿在后面穷追不舍。
    “三爷我不就偷了鸡吗!还没偷成,至于非要把爷爷置于死地嘛!”
    张小辫儿心道不好,骂了几句,总归是做贼心虚,怕被人堵住,不敢再回破庙,便趁着天还未明,闷着头一溜烟跑出了金棺村。
    直跑到身后看不见火光,也听不见犬吠人声,再也跑不动了,这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抬头一看,只见月冷星稀,四周枯树荒草,草丛间坟丘起伏,石碑嶙峋,一派肃杀萧瑟之象。
    坏蛋了!
    张小辫儿心中一麻,只觉口干舌燥,一阵头晕目眩。
    刚才慌不择路,没注意两边,竟一不小心逃进了村后的坟地里了!
    这可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不但鸡没偷成,还一时不察跑进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晦气地方,张小辫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霉神转世了!
    这附近百姓,谁人不知这金棺村后边有个乱葬岗,十里八乡的死人都往这扔,坟丘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望不到边儿,来不及掩埋的死尸骸骨腐烂发臭,吸引了无数野狗恶犬在此聚堆。
    一到晚上,方圆三里之内见不到一个活人。
    俺滴亲娘咧!
    今儿个真是怕死的碰上送葬的———倒霉透顶了!
    想到恐怖之处,张小辫儿吓得脸儿都白了,双腿直打摆。
    他虽然打小不信神鬼之事,向来胆大包天,但到底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大半夜跑到这横尸遍野,坟茔满地的乱葬岗里,就算换做钢铁般的大汉心里边也要打怵,更别说他了!
    但事已至此,慌乱也无济于事,只能强忍下心中惶恐,先从这离开再说。
    反正他张三贱命一条,苟活在这炼狱般的世上也是煎熬,今夜能捡回一条小命儿是老天照顾,死在这也不算冤枉!
    想到这,张小辫儿豁出去了,把心一横,弯腰朝着四周的荒坟残碑做了个罗圈揖,口中念念有词:
    “各位大哥大姐,爷爷奶奶,小人张三,今夜误入贵宝地,无心惊扰,诸位爷台大人大量,得罪勿怪,得罪勿怪!”
    没想到这话音刚落,便从旁边的一座新坟后面,传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响动,就像是有死人在用长长的指甲盖子抓挠棺材板。
    听得张小辫儿头皮一阵发炸,好悬没有直接抽过去,几乎在一瞬间,身子便僵在了原地,手脚冰凉,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惊得他魂儿都出窍了。
    寂寥幽静的深夜,还是在坟茔遍地的乱葬岗,在没有丝毫防备之下,忽然听到这么个动静,是个人也得给吓尿喽!
    不...不会吧,三爷这嘴是开过光了还是怎么的,这怎么刚一开口就把墓里的死鬼给惊动了...
    不对,这是哪位爷在给小人作耍呢这是...
    张小辫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再细细听去。
    嘎...吱...!
    哎呀我滴妈!
    是真的!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那指甲挠棺材的声音不是幻觉,正是从他左手边这座新坟底下传出来的!
    张小辫儿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恰巧不巧,就在他战战兢兢,手足无措之际,天上有一片厚厚的乌云遮蔽了月光,死寂的坟地里边鬼火闪动,四下忽然响起一声猫叫。
    幽幽的叫声似远似近,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却在张小辫儿心底回荡不休,让他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毛栗子。
    这时,只听——
    嘭、嘭、嘭!
    三道闷响从左边的坟丘里传了出来,就好像有人在拿头拼命撞棺材板。
    时值午夜,四下静得出奇,显得这声音格外地惊心动魄。
    经过这一通不带喘气的惊吓,张小辫儿已经彻底麻了,都感觉不到周围的变化了。
    他心想死就死吧,强行定了定神,竟迈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地挪到了那传出撞击声的坟丘的后边,想要一看究竟。
    就算要死,三爷也要当个明白鬼!
    抱着这个念头,张小辫儿提气踮脚,踩着泥泞的枯草,抻着脖子往坟丘后一看。
    只见这座半人多高的无主新坟后边,竟是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看不清窟窿里具体是什么东西,夜风一吹,只觉恶臭扑鼻,呛得他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他姥姥...”
    这谁这么没公德心啊!
    张小辫儿正准备破口大骂,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好!
    早就听闻这乱葬岗里边有不少专爱吃人的野狗,今儿不会这么倒霉真叫三爷撞上了吧!
    没想到他这念头刚动,身后便传来吭哧吭哧的哈气声,闷如牛鸣,张小辫儿猛地回头,正见一张满面流血,红毛丛生的大脸从坟丘另一边钻了出来。
    那张脸的脑门儿上生了一个椭圆形的大肉瘤,吐着鲜红的舌头,嘴边牙齿上还挂着碎烂的血肉,两只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凶光四射,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艸!”
    张小辫儿见了这张恶鬼般的大脸,顿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颗小心脏瞬间就变得哇凉哇凉的。
    事到如今,他怎能不知,这果然是碰上刨尸食肠的恶犬了!
    那狗头上鲜红似血的大肉瘤,便是专门用来撞破棺材板,刨出死人吞吃肚肠的,这种恶犬不仅体型大如牛犊,且因为常年吃死人肉的缘故,浑身尸气沉重,牙齿唾液上都带着尸毒,被它咬上这么一口,那就别想活了!
    我张三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佛老爷了...
    这可真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一刻,张小辫儿心里别提什么滋味儿了,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没办法,跑吧!
    趁着那恶犬还没扑过来,他抢先一步,拔腿掉头就跑。
    那恶犬见到嘴的食物撒腿要溜,哪还能忍得住,一声狂吠,张开长满腥臭獠牙的血盆大口,追着张小辫儿就咬了过去。
    它体型虽大,速度却奇快无比,像一阵猩红的旋风似的,一个眨眼的工夫,便扑到了张小辫儿的身后。
    张小辫儿正拼命跑着,忽觉脑后腥风大作,扭头一看,顿时亡魂皆冒。
    “娘哎!”
    咬紧牙关,用尽骨髓里的力气,噌地一下把速度又硬生生又拔高了一截!
    边跑还边骂道:
    “你这狗肏的,有种就别追!”
    要不说人在生死关头,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这张小辫儿三天没怎么吃食儿,刚才又一阵狂奔跑得筋疲力竭,这会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在乱葬岗里犹如戴宗附体一般,撒丫儿飞奔起来。
    那恶犬虽然来势汹汹,狰狞凶猛,却一时半会儿追他不上,气得它狂吠不休。
    当然,张小辫儿可不是乱跑的啊,他是有备而跑。
    他深知要是跑直线,不出七八步自己就得被恶犬追上扑倒在地,所以他灵机一动,选择绕着坟茔跑,借着一块块墓碑闪躲逃避。
    那恶犬吃多了人肉,性子变得狂躁无比,闻见生人的气息便要发疯,脑子就不灵光了,只顾着眼前的肥肉,其余什么也不考虑。
    两只通红的狗眼盯着张小辫儿的屁股,狂吠着一个劲儿地追个不停,在墓地里横冲直撞。
    一人一狗就这么一逃一追,很快,半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张小辫儿大张着嘴,风箱似的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已被逼到了极限。
    身后恶犬犹自咆哮着穷追不舍,气势汹汹,依旧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经过这段时间的追逃,张小辫儿发现自己离村子的方向越来越远,正被迫一步一步跑进乱葬岗的深处,四周的坟茔越来越密,夜色愈发昏沉,他的体力也早就透支了,现在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抖悲鸣。
    撑不了多久了...
    看来今天我张三爷命中注定要葬身于此了...
    一想到自己死后连具囫囵尸首都剩不下,张小辫儿就一阵悲伤。
    心里胡思乱想着,精神也出现了恍惚,脚下一个踉跄,被一根死人的白骨绊倒在地,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了。
    身后不远的地方,恶犬张着大嘴已接踵而至,狠狠咬向了他的脑袋。
    就在这时...
    呼———嘭!
    一枚石子撕开黑夜,正中恶犬脑门上的血瘤,发出“噗”地一声入肉的闷响。
    “嗷呜!”
    恶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惨叫,庞大的身躯从半空中狠狠坠下,在坟堆间扭动着身子翻滚起来。
    张小辫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清瘦的人影,天太黑了,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过他知道,刚才一定是对方出手,那恶犬才没有咬下去!
    苍天呐,三爷这是命不该绝啊...
    一瞬间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张小辫儿激动地情难自已,竟忽然落泪的冲动。
    福至心灵,他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捏着嗓子,发出了一声饱含着对生命热爱的大喊:
    “好汉!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