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境从小就是个孤苦人,从少年时听同乡中人便是说起过,当年自个儿双亲尚在时候,同乡老者便是劝诫过,千万莫要觉得趁自个儿年富力强的时节生儿生女,图日后自家儿郎能走出这等穷乡僻壤的地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好将自个儿从这等同冤狱鬼焦土的地界当中提携出去,享几日清福。可两人并未听进耳中,仍旧是决绝将李紫境保将下来,将本就微薄粮米,尽数留与尚且年幼的李紫境,虽说日子清苦贫寒,时常是不得饱食,却也可勉强度日。
但唯独有一点,两人不曾想得仔细,那便是此间并不属那等沃土地,连年常有灾厄,本就已是贫寒至极,每载下来难有饱足的时辰,倘若是逢灾时节,遍地饿殍,早已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李紫境方才六七岁时节,村落周遭八百里受灾,起因乃是接连百日不见日头,清晨至夜里,丁点日光也无,近乎是整整数月之间,出门时节也需灯火,伸手难见五指,草木不生,更莫说田中秧苗,生生烂到田中,更是使得村落当中十户九空,连同村内外十几里树皮嫩草,或是那等还算殷实人家的耕牛,也尽数被饿到已然失却神智的乡间人吃了个空荡,除却浮土之外,无物果腹。百来日时节,原本近千口村落,足足饿死数百户人家,十不存一,尤其是那等老弱妇孺,倘若是家中尚有点零星余粮,走漏风声,则是必定要被许多闻讯而来,已然是行事肆无忌惮的壮年汉子抢了去,夺去余粮,而后打个生死。
平日里皆是和善乡邻,此间远近内外都素有善名,可当真遇上这般大难,人人都只顾自保,为一两米都是要抢出人命来,乃至于有些已然饿到发狂的汉子,都是将两眼望向村中老幼,起初倒还是有几分人性存留,可真已饿得周身清瘦数十斤,且肿胀上两三圈的时节,似乎这等所谓人性,也变得不值钱了起来。
可李紫境直到许多年之后,才晓得一件事,遇上灾祸的时节,最容易杀人的并不是那等饥肠辘辘抛却人性的汉子,而是路边饿殍死后数日所遗留下的瘟疫。
百日不见日光,千里受灾。
仅一地村落就近乎是无人存活下来,又何况是周遭几千里,运气还算尚可的,落在受灾边缘地界的乡民,总能携老幼逃难,去到别处,虽说背井离乡,但起码能保留下来一条性命,可那些位距离外头无灾地界的,总不愿背井离乡,待到村落当中无半粒米下炊,连树皮都是啃得光秃时,再想逃出此间,早就悔之已晚。
于是不过是两月之间,饿殍已然堆满整座村落。起初时节,因是李紫境双亲平素便是节俭,时常将粮米积攒下许多来,生怕是饿着尚且年幼的李紫境,所以相较之下,比起村中旁人,尚要撑得久些,况且李紫境其父,年少时节也曾习武,故而村中那些位饥肠辘辘汉子,并不敢前来此间胡作非为,抢掠作恶。但就算是余粮比起同村中人丰厚些许,也是照旧撑不得如此多得时日,起初还可勉强应付,到头来亦是免不得忍饥挨饿。
大灾第三月末尾时节,李紫境双亲携李紫境走到距村数百里的时节,染上瘟疫,起初倒不曾在意,只当是饥饿过多时日,并未留心,不过两三日后便是咳喘,周身涌起无数血点来,且时常咳出血来,便知晓自个儿乃是染上瘟疫,便只好是每日将零星树皮草根,远远扔到李紫境手上,并不敢走到近前。
不出十日,李紫境便再也不曾接着从双亲手上送来的树皮草茎。
顺路还有许多逃难之人,纷纷走上前来,借着火光,尚且年少的李紫境将人们欣喜贪婪神情,看得很是分明。
始终落在李紫境身上的云仲,也是看得分明。
谁人都不晓得,这位仅有六七岁的孩童,由打地上捡起数枚碎石,将两根硬木削尖,守到双亲土坟前头,始终恶狠狠盯着犹如潮水一般的逃荒人,像极了一条恶犬,足足有数日滴水不饮,粒米未进。
大灾就在孩童昏昏沉沉,一日醒转不过一炷香时辰的时节,骤然消除,天上再度有日光浮现的时节,逃难之人终似乎是大梦初醒,朝身前左右素不相识之人大笑不止,到头来却是哭出声来,悲切嚎哭响彻四野,可究竟是庆幸自个儿熬将下来,还是出于失却亲友苦楚,亦或者是伤怀自个儿已然失却的人性,谁人都不曾知晓。
李紫境昏昏沉沉将死时节,被一家富庶人带去,一来是因面相生得极好,二来便是因那位富庶人,本就是出名的善人,听闻这孩童替死去双亲在此苦守多日,当即便是动起恻隐之心,旋即便是将李紫境接到家中,收为自家儿郎的书童。
虽是下人,可李紫境依然很是尽责,每日便是陪那位公子读书,本就是年纪相仿,虽李紫境大多时节都是沉默寡言,可依旧是与这户人家,相处得极好,更是与那位公子无话不谈。
云仲亦是知晓,因为借少年两眼看去,那些位逃难之人的面孔大都模糊至极,唯独是自家双亲与这位公子的模样,记得很是清楚分明。
“我家乃是生意人,可又不是生意人,听父亲说这些年来敛财无数,走的乃是后山小径,但从来没听过,究竟是凭甚敛财,待到你我年岁到的时节,咱可要一并前去瞧瞧,我爹到底是吹嘘,还是确有其事。”
每每那位和善公子如此言语的时节,李紫境通常便是撇撇嘴,将研墨两手停下,憨厚笑道,“公子不曾有那等做生意的天资,就连市井当中笔墨的价钱,都是不晓得个大概,如是我有心,必定要从中扣除些,留待日后娶妻用,想来公子也是瞧不出半点异处。”
“你有,”公子嗤之以鼻,“要当真日后你成了位不得了的生意人,恨不得将家中摆设皆换为金银玉瑙,还莫忘提携我这位不学无术的旧友。” 而李紫境倒的确是有几分做生意的能耐,每月月俸钱虽说算不得多,可依旧喜好空闲时节,外出同人做生意,耗费微末价钱购置下几枚稀罕物件,而后便同城中几位家中殷实的公子,换多几成价钱,一来二去,倒是也攒下不少银钱。
李紫境瞧着银钱喜笑颜开,云仲也是微微流露出些许笑意。
很快便是数载匆匆而过,公子接手家中生意,头一桩生意,公子携李紫境外出,两人共乘一架马车,却是朝北而去。
仍旧是一处受灾地界。
公子神情复杂望向浑身压制不住战栗的李紫境,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来。
原来富贵人家戏称为后山小径的生意,便是将各地官府调拨的粮饷,收到自个儿手上,当年李紫境所在的那处村落,也是那位生意人做的手脚,将官府拨下的钱财粮米,尽数收归囊中。
回府过后,李紫境害了急病,大病足有半载,那位公子上门多次,可踏入门里的时节少之又少。
病疾初愈的时节,李紫境由打病榻之中坐起身来,头一件事却是将眉眼抬起,静静望着不知何时已然站在眼前的云仲,微微笑道。
“这便是李紫境的前半生,双亲早故,多年来以为是过得安生下来,却没曾想到头来,如此多年下来积攒无数欢愉,到头来却尽数变为千斤重担,压得喘息不得,险些横死与病榻之中。”
“往后那些年月,李紫境就不再是李紫境,而是变成一位手腕刚强,本事过人的能人,名更换过数度,最后的名头,就是八方街街主。”年轻的李紫境眉眼平和,神情也是自然,朝云仲缓缓道来,“换成是我,我也会与你一般选择,百琼楼中那些位女子,大多是实在无谋生的法子,自愿留在楼中,可乔兰汀兰,却是实打实的八方街街主指使下人作恶,不得不委身楼中。”
云仲蹙眉,望着眼前病容未去,却是一脸平和的李紫境,终究还是不曾想清其中古怪。
而李紫境也是知晓,摇头叹息,“我与少侠讲一件事,你便会知晓其中大概,置身此间也的确是我施展的手段,但可惜能撑到何时,在下也不知。”
李紫境同云仲讲起,说是古时有头走兽,人首蛇身,原本性情温良,从无害人心思,可后为旁人所害,天上仙家不忍,故是令其死而复生,不知为何性情大变,顽劣凶残,尤喜食人,形如龙首牛身,马足人面,为祸四方,后便为仙家所除,魂魄游无定处,喜依附于人。
“在下本就无德,可仍要在此拜托少侠一件事,我与那走兽皆是知晓,少侠身中有钓魂物件,如若是能施展开来神通法门,可否替在下将此恶兽除去。”
“即便是连同在下性命一并收去,也是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