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年与文显明到达百乐门时,卢筱嘉与顾化杰已经到了,卢筱嘉一扫季安年初见他时的狼狈模样,眉飞色舞地对顾化杰讲着黄金荣手下们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可怜相:“还以为那老东西有多大本事,原来不过是他妈的熊包一个,在枪杆子面前不也给跪下了!小爷我折腾他这么多天,也算是赚回了本!”
“一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头子,和他置气,不值当的。”说这话的正是直系小世子顾化杰,他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就读,北伐时候他恰值毕业,回国来主持大局,是四位公子中唯一一个全权在握的。因为在军队呆过的缘故,他身体硬朗,眼睛总会摄出诱人的光亮,让人不自觉地陷进去。这般气质,与文显明的温柔体贴、卢筱嘉的率性自然、张学良的风流倜傥截然不同。
大家一起打过招呼,在沙发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今天的报纸,卢筱嘉随手翻开来看,因为心中怄气怕伤痕未消被人笑话,昨日并未参加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婚宴,又见报纸上报道的多么排场,忍不住问了几句。文显明与季安年是中道开溜,只道婚宴到了最后基本成了大家各说各话谈论合作的场合,大家海吃海喝,听说到了午夜十二点才结束。顾化杰同卢筱嘉一样,虽然身在上海,并未出席。
突然间气氛冷了场,蒋宋联姻,美国人承认了宋家的新成员,蒋介石得势,于北洋军阀而言是弊大于利的,大家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想着各自的心思。顾化杰对季安年伸出手去:“听说季小姐是最会跳舞的,不知顾某是否有幸搏今天这个头彩?”
季安年看了文显明一眼,文显明没有什么反应,微笑着放开季安年挽着他胳膊的手。反倒是卢筱嘉在一旁叫道:“好你个顾公子,当着我和文三少的面就把和小妹跳第一支舞的机会给抢去了!”
“等到下一支舞,我和你跳。”季安年笑道。
“你陪小世子跳一曲,要陪我跳三曲。”卢筱嘉这才放行,推他们进了舞池。“快些罢!我怕待会子张六少来了,和小妹跳舞的机会又轮不到我了。”
季安年随顾化杰上了舞池,顾化杰舞步娴熟,说话风趣幽默,又是个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不一会工夫便把季安年哄得笑容满面。突然间,她觉得背后有一束目光在追随者自己,这目光炽热如火,像要把人活活烤化。她不禁回头去看,见到张啸林坐在一旁的休息沙发上,身边女伴搔首弄姿妖娆风情他亦不予理睬,只是死死盯着季安年。
顾化杰心思自是玲珑,察觉到季安年的不适,一个轻巧的舞步,便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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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感受到那炽热的目光,季安年觉得自己放松了许多,轻轻对顾化杰道谢:“谢谢。”
“那是谁?”顾化杰好奇道,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唐突,立马接着道,“若你不愿说,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话虽如此,顾化杰心中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自己虽与季安年刚刚相识,却觉得似是命中注定一般亲切并无任何疏离。她不愧是上海滩众人赞许的女子,和她相处并不拘束。她是有手段的,尽管她表现的那般无辜。她只用短短的相处时间,便套牢了卢筱嘉和自己的心。
“他是张啸林,青帮的老三。”季安年开口道。“张啸林”这三个字总是让她心神不定。他曾对她说,我叫张寅,寅虎;啸林,啸聚山林之意。我是森林的野兽,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他也曾暗示过她,她是他的目标。虽然文显明说事情已经结束了,她不是不信文显明,只是她的心依旧放不下。
顾化杰哦了一声,他听文显明说过季安年在江滩受惊误了去法国的时间才决定留在上海,张啸林追求季安年,不惜在江滩枪杀季安年的丫头。顾化杰对于张啸林这种人向来是看不起的,一个舞步带着季安年到了人群深处。
一曲结束,季安年挽着顾化杰的胳膊朝着文显明卢筱嘉方向走去,张啸林从坐上起身,拦下他们,眼睛直视季安年:“我想和你谈谈。”
“张先生,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谈的。”季安年道。
“季小姐不如猜猜看,啸林想和你谈些什么?”张啸林笑了,“后台休息室,我等你,会有人领你过去的。”
顾化杰站在季安年身边,淡淡道:“张啸林,听说黄金荣刚刚受惊回家,怎么,得到的教训还不够么?”
“不敢,啸林只占用季小姐几分钟时间,绝不敢对季小姐做些什么。”张啸林眼神复杂的落在季安年与顾化杰相挽的胳膊上,唇角勾起一丝令人不解的笑意。“季小姐,有些事情,你不会想让外人看见的。”
季安年站在房间外,迟疑了一会,还是拉开门把手走了进去。百乐门的房间一律是装有电灯的,张啸林并未开灯,背对着季安年站着,手上夹一支香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思凡……”
上次和张啸林交谈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这数月来张啸林似乎瘦了许多,面容之间也稍显憔悴。文显明虽不明说究竟给张啸林使了哪些绊子,季安年依然能够料想大概。只是她不知道,张啸林自码头事件以来诸事不顺,上周甚至是死里逃生,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季安年惊异张啸林的憔悴之余微微失神,答复的语气却是相当平静:“张先生,我是季安年。”
“你们做得很好。”张啸林依旧背对着她。
“什么?”季安年没听清。
“卢永祥的公子,去闹了老大的场子,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吧。”张啸林慢慢道,“文三少对你有意思,不愿意看我对你贼心不死,又碍着文先生的面子,便使出了一招借刀杀人,借着卢小公子来提醒我,我配不上你。”
季安年没有说话,听他说下去。张啸林手上的香烟即将燃尽,被黑暗笼罩着,发出零星的红光。
“我不知道刚才的男人是谁,但一定,也是青帮惹不起的人。”张啸林捻灭了烟,屋中的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你们赢了,老二劝我收手,我也不得不收手了。”
“老二曾说,做人有人面场面情面三碗面最难吃。世人皆道老大贪财,我能打,老二会做人。”张啸林转过身来,“老二对我说,我配不上你,要我不要给自己、给兄弟找麻烦。你是季先生的掌上明珠,我不过是混在地痞流氓里的下等人;你刚从女子学堂毕业,会西洋乐器会说洋文,在上流圈子里被多少公子哥们追求,随便挑出一个来也不是我所能惹得起的。他要我放手,我不得不放。”
“可是,我不甘心。我对你说过,我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我不甘心永远屈居人下,也不甘心真的得不到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所谓家世门第,全是屁话。我看上你,你早晚有一天就会是我的。”张啸林语气未变,季安年却如同上次一样,寒意在身上蔓延着,感到浑身冰冷无力。
“你和郑亚经……”季安年想起了在天蟾舞台偶遇的巧合,以及郑亚经在婚礼时坐在了张啸林身旁,举止亲昵。
张啸林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季小姐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季小姐放心,季先生是聪明人,郑亚经于他根本不算什么,倒是另有一个人,让季先生很是在意呢。”
“在你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有几张照片,我想你会很感兴趣的。”张啸林过去开了灯,站在灯下看着季安年的反应。
季安年刚才在黑暗里呆的久了,开灯后瞳孔缩了一下,光线太过刺眼,那桌上的照片,映在她眼里,寒在她心里。上面所拍下来的,分明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两个人!
文斐,以及季先生。
她手脚不听使唤的走过去,一张一张拿起照片来看。
在街上,文斐和季先生一同进入首饰店……
在离文斐学校门口约几十米的地方,文斐踮起脚,亲在季先生脸侧……
不要再看了!季安年伸手把手上的一沓照片向上一抛,照片像折断翅膀的蝴蝶,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她的身子向前一步,腰弯下来,一个踉跄,用手撑住桌子,闭上了眼睛。看到这些画面的那一瞬,心痛、心酸、心寒,她终于尝到了万念俱灰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季小姐,”看到季安年满是痛苦的神情,张啸林笑了。他的心里不痛快,他喜欢让所有人陪着他不痛快。他上前去抚着季安年的后背,大手覆在乔其纱的面料上,带来全身麻酥酥的触感。他的喉咙一紧,收回手来。“我不想再说话伤你激你,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你的话语,更不想你再被蒙在鼓里。作为地痞流氓,做这些事情会方便许多。我想,你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
门被张啸林轻轻带上,季安年的心随着关门声一震。她呆呆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她才弯腰去一张张的拾着掉落在地上的照片,眼泪大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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