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经是瘦骨如柴,面颊深陷,不见半点红光肉色,嘴巴张张合合,每吐纳一口气,都似要耗尽气力。
三舅母见两人顿足,轻轻推了推,“快去吧。”
柳长安先迈了步子,走到床边,近看更觉外祖母消瘦得厉害,开口时都觉声音在发抖,“姥姥。”
昏睡中的姚氏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眼眸已罩了一层白,并看不太清眼前人,可声音还是听出来了,嗓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长安……”
柳长安不自觉双膝跪下,好让姥姥看得更清楚,“姥姥,长安和妹妹来给您拜年了。”
他回头看了看妹妹,柳雁这才提步。也跟哥哥跪下,“姥姥。”
姚氏听见这稚嫩唤声,才终于有气力偏头认真去看,还是瞧不清,“雁雁啊……”
柳雁看清形容枯槁的亲人,鼻尖一酸,“在呢,姥姥,您去年说要带雁雁过元宵看花灯的,雁雁就来了。您要快点好起来。”
姚氏并不知自己大限将至,还仔细应声,“好好……”说了两个字,又昏沉起来,睡了过去。
两人跪着没动,等了许久,又见外祖母睁眼,她自己也无意识自己睡了过去,“阿茹啊,娘不答应那亲事……不答应……让你爹把媒婆赶出去。你不要求我,娘求你……”
柳雁知道姥姥在说糊涂话,那阿茹不就是自己的母亲么?
姚氏还在断断续续说着,想起女儿出嫁时,她哭得一夜不能入眠。即使嫁得那样风光,还是觉得哪怕是圣上娶亲,也委屈了她的女儿。可怜不过几年,女儿就去了。这眼也在那时哭得半瞎,若是当初铁了心不让她嫁便好了。
可惜木已成舟,爱女已去,再不会在跟前喊她娘。
姚氏想着想着,又想起女儿儿时趴在她膝头上,她轻声哼唱,看着女儿安然入睡。
久不见动静,连呼吸都渐渐消失。柳雁蓦地抬头看向她,发现外祖母已然睡着,再不会醒……
柳家知道姚氏过世的消息,又听闻连她离世前都在喊安茹的名字,让老太太好不惋惜,连连叹气,“怎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
钟嬷嬷在旁轻声,“不是说自去年腊月身体就愈发不好了么,许是一直在等少爷姑娘过去,想见最后一面,方安心去了。”
同为老人,老太太的心也是不舒坦,说道,“让墨荷写信告知二郎吧。”
钟嬷嬷领话退下,到了那时听见二太太娘家来人,就顿步等里头的人将话说完。
李墨荷还不知安老夫人过世,听说母亲来了,想着是为了弟弟的事,忙请她进来,见面便说道,“娘,女儿正好要去找您。我让人去打听了那苏蝶苏姑娘,万万进不得我们李家门!”
秦氏稍有迟疑,“为啥?”
“听说苏姑娘家里是做草鞋卖的,也种几亩地,想来赚的钱只能是温饱对吧?可那苏姑娘穿的每件衣裳却都是好的,整日花枝招展,那些人说她的钱来路不干净。这样的姑娘哪里能做李家媳妇。”李墨荷想母亲定不会这样糊涂答应,之前弟弟只说是个寒门姑娘母亲就不愿了,说了这些,也不用她担心苏蝶进门的事了吧。
秦氏也是恼怒,却又叹气,“你弟弟可是寻死觅活要娶她,难不成你要娘看着他寻短见?”
李墨荷听话里不对,诧异,“娘,你该不会是想答应这婚事吧?”
“否则我能如何!我是不愿要那种女人的,可奈何你弟弟喜欢得要紧。也罢,娶进家来,老老实实待着我也不计较她以前的事了。莲花儿你也由着你弟弟吧,别为难他了。”
李墨荷顿时愕然,“娘,我怎会是在为难他?这种姑娘不能娶的,否则日后累的是您和爹爹。”
秦氏瞪眼,“难道眼睁睁看你弟去死么?”
“他又怎会有那个胆子,那日不过是他的苦肉计。”
秦氏就怕儿子是认真的,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听女儿的话,“这儿媳若不好,休了再娶就是!如今我们李家还愁娶么?”
李墨荷苦劝无果,她已嫁进柳家会怕弟妹不好么?她怕的只是爹娘受了薄待遭罪罢了。况且弟弟即便是休妻,名声一坏,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大肯来的。
钟嬷嬷不好在外头多听,便跟门外丫鬟说了请李墨荷说完了去老太太那,就回去了。进屋后稍有犹豫,还是把刚才的事和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听得拧眉。
李墨荷送走母亲,听见老太太有请,忙平复心绪过去。
老太太跟她说了安家老太过世的事,也让李墨荷好生感慨,又道,“长安和雁雁要服丧五个月,书院那边儿媳去说说,等夏时再去。”
老太太点头,“且安排好吧。再有,娘想跟你说说。你如今是柳家媳妇,不是李家女儿了,已外嫁的姑娘,娘家的事到底不好多插手,否则让旁人知道,还以为你心仍在娘家,这实在不好。”
李墨荷猜着老太太是知道方才母亲来过,还说了什么事,虽然觉得娘家的事不能不管,可还是点了头,答应下来。
算是挨了训的李墨荷从屋里出来,更觉胸闷,只盼那苏姑娘不似传闻中那样厉害,否则爹娘弟弟妹妹都要吃亏的。人活一世,要操心的事当真不少。
寄了书信给柳定义,她又去了书院找薛院士说。
外祖母过世守孝五个月,不得外出玩乐,不得进食荤菜,薛院士也明白,只是心觉可惜,这半年不来,也不知要落下多少功课。想了想从交予李墨荷,客气道,“这些书还请柳夫人转交给令千金,让她好好专研,回来本院士要考她的。”
李墨荷看着那有半臂高的书,忍不住为女儿求情,“这未免太多了吧……雁雁她素来是不爱念书的,是个小懒人。”
薛院士点头,“那正好在家好好攻读。”
李墨荷无法,只好让下人接过,又道,“那我便放在雁雁书房里,您赠与她的真迹下面,她瞧见定会好好念的。”
薛院士意外道,“我倒不记得何时送过她什么字画,何来真迹?”
李墨荷笑笑,“就是那‘通’字。她同我说过好几回了,耳熟能详。”
薛院士哑然失笑,“令千金聪明绝顶,只是玩心未收,若加以磨砺,定是颗明珠美玉。”末了又道,“当然,这话不能入了她的耳中,说到底……令千金还需磨练,如今仍太过浮躁。”
李墨荷自然明白,“也烦请薛主洞好好引导。”她又问了柳长安和二姨娘两个孩子,知晓都是中规中矩,并无太过出彩之处,心觉可惜。她是盼着柳长安能子承父业,即便不能为武臣,至少做文臣也不能逊色于人吧,这于柳家于二房,甚至于她都好。
回到家中,还在院门口就听见箭稳稳入靶的沉闷咚声。
李墨荷偏头看去,果真是齐褚阳在练习弓箭。五年如一日,总是如此刻苦。头两年刮风下雨还会见他停练,后来柳定义军营来信,让他每日都要练,齐褚阳也不抱怨,这两年下来,即便是在风中雨中也是人箭合一,说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褚阳。”
齐褚阳收了箭,转身看向那边,微微弯身,“伯母。”
李墨荷说道,“若是累了就进屋歇着。”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很高,兴许是每日奔波三处地方,在柳家吃好喝好也不见长肉。只是好在他身体结实,面貌也愈发英气,已是个飒爽少年,在人群中一站,也是颗明珠,不容忽视。
“不累的。”齐褚阳笑笑,又问,“长安和雁妹妹说去几日就回来,可如今还不见,再过几日书院就开大门了。”
李墨荷默然片刻,说道,“雁雁的姥姥过世了。”
齐褚阳经历过母亲离世,更曾以为父亲也战死沙场而知晓亲人过世的痛心,听见他们兄妹二人的外祖母已去,几乎是瞬间就明白那种痛楚。等恭送李墨荷离开,再提弓,却好像没那个心思了。
也不知那总是不惧的九姑娘,现在如何了。
外祖母的后事办完,安家也不便多留他们兄妹。到了月末,安从浦送他们离开,等他们上了马车,良久才道,“下回……让你们父亲带你们来吧。”
别说柳雁,连更懂事的柳长安都觉意外,“姥爷……”
安从浦长叹道,“恨了十余年,也够了。你母亲若是知道我们两家无往来,怕是九泉之下也不瞑目。你姥姥又何尝不知,只是无法见你父亲,总怕会将他赶出去,闹得邻里笑话。”
柳长安这才明白,“爹爹也一直很想再来拜访您的。”
安从浦缄默不语,不敢保证再见这女婿,可会心觉尴尬。
离别在即,一直沉默的柳雁感觉到车轱辘动了起来,这才打开车窗,看着外祖父,“您要好好的,雁雁过年来看您,陪您去看花灯。”
她还记得外祖母说带她去看花灯,还要买最大最好的给她,因为她是安家最宝贝的外孙女。可如今姥姥羽化登仙,她还是想将这承诺延续下去。陪着长辈,去看灯,赏这人世往来的繁华。
安从浦听着外孙女的声音,眼眸渐染酸痛,朗声答道,“好。”
柳雁再说不出第二句话,只是在车窗那看着年迈的外祖父,心如针扎。直到马车赶到大路,瞧不见安家门,远远离开那巷子,她才坐了回去,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默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