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的路上,归海梦才神经大条地发现,卓槐不喜欢医院。
鬼多的地方,比如停尸房,墓地,卓槐来去自如,但他独独不喜欢来医院,归海梦跟他去医院的那几次,都是卓槐在医院外面等着,不进去。
他可能不怕鬼,但不害怕不代表愿意进去。
他还住在公寓里,密码是她的生日,归海梦深吸了一口气,小情侣再怎么闹情绪也要有个度,现在她就管不上什么撒不撒谎的事了。
房间里很暗,窗帘全都拉上,空调没开,空气格外的闷热。
艾大波蹲在卓槐床边,拿着扇子委屈道:“主人~”
归海梦没带走他,他又不能离扇子太远,所以这段时间都在卓槐身边。
太热了,归海梦不得不拿手扇风,但高烧的人反而畏冷,少年把自己裹进夏凉被里,皱着眉头,鼻尖细密的汗凝成水珠,不知道有没有醒着。
归海梦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的吓人。
“卓槐?”她弯下身子试着叫他,“卓槐,你醒着吗?”
少年动了动睫毛,似乎很想醒,但身体做不到完全的清明。
归海梦轻叹了口气,软声软言地哄他:“我不生气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卓槐依旧蹙眉,半晌才伸手勾住她的指尖,似乎想要抓住她。
卓槐生来不爱去医院。
对一些人来说医院象征着新生与治愈,对另一些人来说,医院就是死亡和折磨,卓槐没多大感觉,他单纯觉得医院很吵。
出生、体检、疫苗、筛查……他没少被送到医院里。
芦屋优太在时还好,不在时凭卓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血脉压制有限,没少被鬼魂纠缠,他们纠缠还跟其他地方不同,大多数都是刚死或者半生不死,尤其不甘,非要让卓槐解决他们生前事,或者让他们活过来。
卓槐是阴阳师,哪有这个本事。
所以常常就被一圈鬼魂围起来,哭,诉苦,威胁。
偶尔卓槐也很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跟别人不一样,他永远没办法跟外面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别人想要漂亮的洋娃娃或者炫酷的变形金刚,他只想要睡个安稳觉。
只不过恶鬼并不给他实现愿望的机会。
卓棠那时候还是个私企职员,薪资不高,下班还要打零工,卓槐就住在一周只能回一次家的寄宿幼儿园里。
他叁岁,或者四岁的时候,幼儿园腾出一块空地建了一个小型游乐场,孩子最喜欢新奇的玩意,尤其在玩的东西上,幼儿园的滑梯就成了大家都抢着要去的地方,常常要为此吵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就出来了一个据说是“有关系”的头头,由他说了算,谁可以玩谁不可以玩,不可以玩的不仅不可以玩,还要被其他小孩子追着打,羞辱,美名其曰说是惩罚。
于是刻在骨子里的趋利避害和从众心态就在小孩子群里暴露的彻底:大家都为了去玩,或者说,不受惩罚,对为首的小男孩谄媚,零食和玩具堆在他桌子上,最后都放不开了。
小孩子的阿谀比成年人来得坦率的多,赤裸裸的,不需引导。
卓槐是个异类。
他本来就没玩的心思,整日被鬼缠得烦死了,再说卓棠为了养他节省到叁块五的面包吃两天,他凭什么拿家里的钱供别人家的祖宗?
好啦,这下大家都不用担心了——被揪出来的一定是卓槐。
突然这个小小的男孩就被大家抛弃了。
没人和他说话,不管愿不愿意,可偏偏这男孩还整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着死人脸,谁会相信他是为了吓那些鬼呢,大家都觉得他这张脸讨人厌。
渐渐的,惩罚本身的诱惑已经超过了滑梯,大家翘首以盼着每天怎么取笑不合群的小男孩,然后指着他哈哈笑,仿佛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讽刺的是,人类看不惯的男孩,却是众鬼要讨好的对象,因为想要卓槐帮他们实现遗愿,白日里他们怎么对卓槐,都会在晚上被原封不动的吓回去。
卓棠是在他发烧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淤青,才知道她捧在手上宝贝的儿子在别人那里遭受了什么。
她特别后悔生了卓槐,年轻时犯的错成百倍地返还在她自己身上,她没意见,可凭什么要让她儿子担,就因为她找了个阴阳师?
卓棠能吃苦,但她不苦卓槐,但凡卓槐想要的东西她都能给他。
可卓槐太懂事了,他什么都不要。
他从不向卓棠要求什么,也从来不对她说自己过的委屈,卓棠每次去接他的时候,问他这周过得怎么样啊,卓槐都是很认真的说“挺好的”,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儿子过得很好。
卓槐在里面打吊针,卓棠就在外面咬着牙哭。
她好恨自己生了个这么乖的孩子,她选择生孩子就是一闪念的事,可他默默承受着因为自己的特殊而要承受的代价,当母亲的还什么都帮不了。
卓棠就果断辞职了,带着卓槐去别的市。
卓槐离开医院的那天,领头欺负他的男孩因为被鬼吓得精神出了点问题,办了住院手续,看见卓槐就哭。
卓槐对那些邀功的鬼说,算了吧。
真算了吧,他就觉得累,他觉得当个人就够难了,还整天搞这些明枪暗箭的没意思,有多少人能真的把人生过成爽文呢?大家都爱看打脸报复,都不爱看卧薪尝胆,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明白苦才是现实,苦过头了也不一定就能看见晴天。
他干嘛非要以牙还牙呢,他又多不了一百块钱。
从那以后,卓槐就再也没去过医院。
他还是嫌烦,而且知道里面的人心都搅着浊水,没法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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