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郡主眼里闪出一抹癫狂之色,“我想过了,或许我的一生都会葬送在湖心小筑里,永远见不了自己的亲骨肉,我的孩子也永远不知道他亲娘是谁,为了保护他的生命,而受过多少煎熬和委屈,可是——”
永安郡主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的日子太过了!呵呵,姚大夫,你跟我来。”
永安郡主将姚妙仪带到书房,指着墙上挂着的《吴王行乐图》说道,“知道这幅画是谁所作?”
姚妙仪指着图轴上的篆刻落款说道:“吴中四杰之一的扬基。”
这副图轴非常熟悉,当初姚妙仪在此地更衣时,就是通过《吴王行乐图》而推测出了永安郡主的身份。张士诚自封为吴王,图轴里还有永安郡主少女时期的模样。此画就是扬基成为张士诚幕僚时,为吴王一家游园开家宴时所绘的行乐图。
这副工笔画笔触精妙,人物的表情,甚至轻风拂过树叶时的微颤都栩栩如生。
吴中四杰之名,实乃实至名归。
永安郡主说道:“扬基号称诗画双绝,我父亲惜才,生前十分器重他,为他刊印好几本诗集,并且请能工巧匠,照着他的几十副山水画雕版印制,装订成册,制作成了《杨公画谱》,这画谱已经刊出便备受推崇,扬基由此名扬四海。”
姚妙仪说道:“《杨公画谱》最初是刊印了一千本,后来的刻本都是照着画谱仿印的,不如最初的版本。如今在一些书坊之中,初本已经被奉为上好的善本,要价到五十两银子以上,有时候还买不到呢,留着惜售将来卖更高的价格。”
姚妙仪很纳闷,怎么突然扯到了扬基身上?自从张士诚死后,扬基已经转投朱元璋的怀抱,是朱明王朝的官员了,难道他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着帮旧主张士诚复仇?
永安郡主似乎猜出了姚妙仪心中所想,悲戚一笑,“树倒猢狲散,良禽择木而栖。扬基这种大才子也不能免俗,他当初对我父亲忠诚,说父亲是一代雄主。如今跪拜在朱元璋脚下,三呼万岁,也是句句发自内心。无情多是读书人啊,我才不会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他。”
那你干嘛要提这副《吴王行乐图》?姚妙仪疑惑的看着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流泪笑道:“我父亲当年掌控江南盐田和海运,富可敌国,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天下文人雅士,英雄侠客,无不投奔而来,苏州城繁华似锦,犹如人间天堂。明教三雄,我父亲最为强大。可花无百日红,我父亲最终败在朱元璋手里,我被他俘虏圈禁,甚至*与他,怀上了肚里的孽种!”
永安郡主眼里满是滔天的愤恨之意,或许腹中胎儿感受到了母亲强烈的情绪波动,开始在肚子里不安的蠕动起来。
永安郡主深吸一口气,吃了一块奶糕,轻轻抚摸着肚皮,胎儿得到安抚,渐渐安静下来了,郡主低声道:“其实我父亲也早有准备的,他将书房各种密信,账本,名册,还有部分财富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以备将来东山再起之用。而这个秘密,就藏在初版的《杨公画谱》中。”
账本!姚妙仪藏在衣袖下的手蓦地缩紧握拳,张士诚的买卖私盐的账本!终于有了下落了!
永安郡主正低头抚摸着小腹,并没有注意到姚妙仪的异样,继续说道:“你别看现在这些朝廷官员个个人模狗样的,口口声声效忠朱明王朝,其实当年许多人秘密和我父亲联络,背叛出卖他们的主公,以求将来我父亲灭了他们的主公、一统江南、登基为帝后,他们依然能保全身份和财富,在我父亲那里谋得高官厚禄。”
姚妙仪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都有些什么人?”
永安郡主说道:“当时明教三分天下,陈友谅,朱元璋的谋臣武将,甚至还有元朝的官员都有暗中投靠的,我父亲当时如日中天,他们以为将来他最有可能一统天下。”
姚妙仪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现在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也在其列?”
永安郡主想了想,摇摇头,“徐达没有,不过——他的岳父谢再兴投靠我的父亲,不知为何被人揭穿了,满门抄斩,我父亲还为此叹息过,说他是个人才。”
轰隆!犹如一道天雷劈在心口。姚妙仪差点当场呕出血来:什么!外祖父真的是叛徒?
心中刮起了暴风骤雨,姚妙仪竭尽全力,才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哦?谢再兴果然背叛了朱元璋?听说谢家人在祠堂悬梁自尽,胸口血书一个‘冤’字。谢家灭门后,那宅子无人敢住,成了凶宅,传说夜里经常有鬼哭泣喊冤。”
永安郡主冷哼一声,“我亲眼见到谢再兴和我父亲密谈,两人言谈甚欢,谢再兴靠着我父亲手中的盐田,不知赚了多少银子,他冤枉?呵呵。”
姚妙仪如坠深渊,恍恍惚惚中,听见永安郡主说道:“你去买一本初版的《杨公画谱》,我教你解开画谱的秘密……”
☆、第66章 晴天霹雳
入夜,姚妙仪满腹心事,辗转反侧睡不着,怕影响同榻而眠的胡善围,干脆偷偷的披衣起床,打着一盏琉璃灯走出卧房。
湖心小筑四面环水,河提全是密林,从船上看这座小岛,根本瞧不出里面建着一座精致的苏州园林,而这座园林对于永安郡主而言,是一座监狱。
而姚妙仪则住在心牢里,这个心牢由沉重的过去围困而成,无论身在何处,她始终无法走出这个心牢。
而永安郡主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击破她的心牢,原来外祖父罪有应得,他真的是叛徒。是他背叛了朱元璋,也是他掌握的账本害死了母亲。
真是可笑啊,如果是这样,那这十年我只是缘木求鱼,追寻一个早就注定的结果。
她多么希望永乐郡主是在说谎,以给予自己继续坚持的勇气。但是她其实很明白,自己的希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永乐郡主确实看见了外祖父和张士诚暗中来往,至于他们在谈什么,是谁泄密告诉了朱元璋,可能在解密《杨公画谱》、找到张士诚藏秘之处才能揭晓。
而现在姚妙仪已经脱离了明教,失去了道衍和姚继同的支持,她该如何行动呢?
“妙仪。”一个高大的男子从抄手游廊而来,正是燕王朱棣。
两人在中间避风亭处相会,停下脚步,姚妙仪将手中琉璃灯放在石桌上,敛衽行礼,“燕王殿下。”
琉璃灯下,姚妙仪全身都罩在黑色熊皮大氅里,头上还戴着蓝狐狸皮雪帽,只露出清丽的脸庞,纤长的睫毛在眼皮处投下黑色的阴影,犹如蝴蝶开阖着翅膀。
以前姚妙仪是军医、是机敏的女医、是随机应变的助手……唯独不是个女人。
而现在嘛,朱棣有些出神的看着姚妙仪,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其实昨天将她送到湖心小筑,他就一直暗中关注着她,她走过路,碰过的花儿,坐过的凳子,甚至吃过的食物,他都铭记在心,反复在心中回想捉摸。
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窗外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沉沦其中。
朱棣冷静的分析,他是像五弟朱橚一样,心仪一个女人了,而且这个女人年纪、门第、性情等和自己都相当,将来可以娶她当燕王妃。
但是朱棣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不知道姚妙仪的心意如何。如果贸然表白,被她严词拒绝,甚至当做登徒子似的心生厌恶,从此闭门不见,岂不是太糟糕了。
所以每次他都处心积虑的找机会和她单独相处,只是每次见面,他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姚妙仪和永安郡主白天密谋颠覆朱明江山,晚上见到朱棣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心虚,她先开口问道:“周王现在如何了?”
朱棣:“哦,父皇开恩,没有责罚他,目前圈禁在宫里思过,不得出宫,我也不能去看他。等到了除夕正月,我向父皇母后求求情,放他出来走走,散散心。”
说道过年,姚妙仪猛然记起,明日便是除夕了,一家团圆的日子,而她这十年都和姚家人过年,今年要自己单过了。
心情本来就跌入了深渊,现在干脆跌进地狱了。场面再次陷入沉默,朱棣看穿了她所想,安慰说道:“明天除夕,你恐怕会回魏国公府了。你救了五弟,戳穿了北元世子的图谋,父皇很欣赏你,他估计下旨让你认祖归宗。这样一来,就无人敢质疑你的身份了。”
朱棣是希望姚妙仪重新做回徐家大小姐,因为父皇要法古建邦,注定未来的亲王妃们必须出身豪门,不可能有什么平民王妃。
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姚妙仪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当着朱棣的面,也不好意思说洪武帝独断专行,不考虑她的感受,只是说道:“我姓甚名谁,竟也不能自己说了算。”
朱棣说道:“谁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这是命定之事。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起儿时的往事?”
“没有。”姚妙仪说道:“倒是听了许多关于徐凤的身世,她母亲被刺杀,外祖父一家子也没了,表哥朱守谦在宫里是个尴尬人等等。反正这个徐家大小姐好像不好当,不如我做医女来的自在。”
朱棣说道:“你改为徐姓之后,肯定不能继续行医了。豪门贵女,如何行得商贾之事?”
姚妙仪自嘲一笑,“我知道的,如今周王遭遇重创,圈禁深宫,百和堂里没有了坐诊大夫;那天北元世子企图绑架周王,闹得整条街都被封锁,街坊间相传百和堂开错药闹出人命了,药铺名声扫地,关门大吉,这生意没法继续做下去,秀儿和阿福都被砸了饭碗,我正想着如何安顿他们。”
“这个……”朱棣鼓起勇气,说道:“燕王府正在兴建中,他们可以去王府当差,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朱棣性子内向含蓄,这句话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表白了,幸好琉璃灯光昏暗,看不见他脸上的红晕。
姚妙仪心如止水,对他没有一丝情动,那会觉察到朱棣的小心思?说道:“多谢燕王好意,宋秀儿和我已经结义金兰,她肯定会跟着我。至于阿福,我回去问问他的意思,若想回乡养老,我便给他足够的银子;若想留在金陵,开铺子也要,当差也好,看他自己如何选吧。”
姚妙仪一心为秀儿和阿福安排前程,根本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朱棣很失望,却也无可奈何,那句“你愿意当我的燕王妃吗”实在说不出口啊。
半夜姚妙仪回到卧房,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叫道:“妙仪。”
姚妙仪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瞧,见胡善围披衣坐在窗前罗汉床上。
“怎么不睡了?醒了也不点灯。”姚妙仪嗔道。
胡善围整个身子都淹没在阴影里,声音隐隐有些愠色,“三更半夜的偷偷跑出去,刚才又是燕王送你回来,你不解释一下?”
胡善围和姚妙仪不同,她是暗恋过王宁,在宫廷里当女官,看惯了各种勾心斗角,也听过各种传闻,心思芜杂,她怕姚妙仪和燕王有私。
姚妙仪累了,她脱了外袍鞋袜上床,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含糊说道:“上半夜睡不着,出去走走,恰好碰到燕王了,说了几句话,他送我回来。”
好像不是说谎,胡善围稍稍放心了,抱着手炉走在床头坐下,“说实话,你对燕王有没有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