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前,我对初夏的印象,是正午十二点,橙红的太阳当顶,嫩绿婆娑间疏漏下的光,一下一下跳跃在我和阿森面庞,家养的黑狗趴在藤椅边乘凉。
我清楚记得阿森抬起遮眼的半截胳膊,初成长的少年肉体,因体力活而微显的肌肉线条,几根青筋河流一般,跳动在肌肤下,连接肉体的蓬勃。
往往这时,阿森会挪开手,翻侧过身,用那只胳膊探过来,搂住我的腰,声音是小憩醒转特有的沙哑:“盯着我做什么?”
我虫似的拱进他湿热的怀,面贴面,对上他格外清澈的眼睛:“我想咬一口你。”
一阵闷笑:“咬吧。”他把胳膊伸来,继续闭眼假寐。
我微微凑近,绕过胳膊,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舔了一下,夏天的缘故,他的唇也热气腾腾,我的舌尖仿佛被灼烧。
阿森“腾”一下惊坐起来,吓得小黑以为那些坏家伙又来了,低吠着,我觉得阿森比小黑好不到哪里去,他僵硬地撑起身子,脸红红的,看也不敢看我。
我是跟阿妈学的,她会对那些给她钱,对她好的男人这样,甚至比我过分,那些男人看起来很高兴,难道阿森不喜欢吗?
我想道歉,阿森比我快一步:“眠眠…也这样咬过别的人吗?”
旁人都说我和我妈是脏婊子,不跟我玩,只有阿森对我好,我也只想讨阿森的欢喜,我老实地回答:“没有。”
阿森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来摸我头顶:“乖,以后不准这样随便咬人。”
“那阿森呢,可以这样咬你吗?”
他又是先前那副样子,缩回手,连耳朵都红了,“可以,阿森很喜欢。”
阿森喜欢,我就开心。
阿森是我在镇里最好的朋友,一样的没钱读书,一样的老实,一样的被人瞧不起,摘个词叫臭味相投,这是别人给我们的评价。
龌龊一点,说我是阿森的童养媳,每听至此,阿森都会皱眉,挥舞拳头叫他们别放屁,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我喜欢阿森,做他媳妇有什么不好。
我们打光屁股的年纪就玩在一起,隔壁邻居的关系,图方便,有时候不是他妈妈养我们两个,就是我妈养我们两个,这是以前了,等我妈和我被他们骂婊子,阿森妈妈就不让阿森跟我一起玩。
妈会在背后啐一口:“都是下叁滥的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讨厌她这样,不敢责怪骂她婊子的人,却要骂无辜怕被牵连的人,我讨厌,却不能怪,我甚至只能感激她,哪怕我到十八岁都以男孩面貌示人,她到底在保护我养育我。
阿森摸摸我的头,说我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阿森的父亲也很早就去世,他妈妈拉扯他长大,可阿森比我出息。
十岁捡破烂贴补家用,被那些老家伙追着打,鼻青脸肿,我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哭,他反过来还要安慰我,扯一个变形的笑,疼得龇牙咧嘴,变出一颗糖,塞进我手里。
那颗糖,有一层漂亮的糖衣,太阳一照五彩斑斓,彩虹一样,糖也甜,甜到心里,我咬下一半,另一半给了阿森。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阿森笑了,即使被打成猪头,也不影响他的好看,头发软趴趴,半长刘海遮住额头,我再没有见过比他眼睛还要清澈的,恍若一条小溪,淙淙流过,望进去,便得到洗涤,因此,他一笑,好像整个桃花镇的花都开了。
这种美貌在腌臜的小镇有时候是危险的。
十叁岁的肉体柳枝般抽高,我还是个肉乎乎的孩子,阿森却一夜间变成大孩子,拳头硬邦邦揍在欺负我的孩子身上,面对我,又展露出柔软的手心,紧紧包裹我。
我是心安的,我整个童年的安全感都源于阿森。
可是阿森也只是个孩子,面对孩子尚犹可,面对恶心猥琐的老男人呢?
我们被堵在巷尾,墙后是一条河,墙前一个满口黄牙的成年发福胖男人对着阿森喷出浊气,阿森让我别怕,和他缠斗在一起,脸上都是血,他朝我喊,让我爬墙快走,不要管他。
我一头栽进河水,顾不得秋风吹过泅湿衣服带来的颤栗,连滚带爬跑到家中喊妈,她在房里哼哼唧唧,还有男人粗吼着让我滚。
我抽了一把剃骨尖刀满是绝望地冲回巷子,这会儿哪有什么阿森,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昭示着刚刚的争斗,什么都没了。
阿森会被那男人拖去哪里,会被怎么样,我想都不敢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握着刀在周边逡巡。
我的阿森,什么都分我一半的阿森,今天,我把这辈子所剩无几的好运全都给你,你一定活着好不好?
也许是老天听到我的祈祷,我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发现了他,他衣衫褴褛,嘴角滴血,我冲过去扶起他的头,只敢低声喊他名字。
眼泪啪嗒落在血污,他见我来了,又扯出笑:“别怕,眠眠,以后他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后镇里人在河里发现了已经泡得巨人观的男人尸体,据说脑袋后面有个大口子,下面那物被咬成两节。
阿森只断了叁根肋骨,在医院打了石膏就住回家。
“哪有那么多钱住院呢?”他嗓音嘶哑。
我自告奋勇来照顾他,阿森妈妈虽然不喜欢我和他来往,但是大人的不对盘,没有过多影响她对于我对阿森献殷勤的厌恶,不要白不要嘛。
但妈气得直骂我赔钱货,我真想回一句“如果不是阿森,我早死了”。
我给阿森喂粥,吹冷一点,再喂进他嘴,他的手没有断,我愿意喂他,他也从不说自己来。
我只知道我们很有默契,原来是这时候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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