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昆仑巅上。
冬日疏星寥寥,其辉杳远。
二更苍凉的鼓声,于渰渰薄雾中渺渺送传至耳畔之时,男子收回怅然远眺的目光,轻叹了一声。
亥时人定,又一天过了。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姑且先斟满金壶酒,以慰藉满心长久的伤怀。我姑且先斟满一觥酒,以免怀满心长久的悲伤。)
只是酒尽了,愁肠却未去,反倒被浇得满心皆是郁郁伤怀。
“不早了,希儿,我该回去了。”
他伸手半覆住眼眸,在眉心轻揉了揉,便扶着树干起身,悠然掸了掸衣袂,准备离开。
“明日,再来陪希儿吧。”
“陛下,留步。”
欻然,响起一个似是有破风般粗糙音质的嘶哑声,于玉槛琼台的广寒夜色间,惊落一地清旷的烟霭细细。
面东的开明兽后,出现了一个生得日角珠庭的男子一袭紫衣的身形,逆光的面容间,一道狰狞的旧伤疤从他的额角划整个脸而下,全然毁坏了他的面部,让来人的气质带上了一股说不出的阴戾之气。
“数千载未见,也未尝和臣一叙了,陛下龙体无恙否?”
此人缓步拾阶而上,虽是平淡说话的口吻,却也似蛇在嘶嘶吐息。
“孤似乎曾说过,此间禁地,擅闯入者,死?”
见到了来人,伏羲有些意外地一挑秀长的眉,淡淡道。
他直身立起的动作顿了顿,施施然坐回在虬根间,蛇尾懒洋洋地缠在根间,尖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微臣惶恐。”
那人嘶声一笑,虚虚作势拱手一揖,慢悠悠的语态却没有丝毫敬畏,或者所谓惶恐的意思。
“只是陛下不问政事已有两千多年,臣为陛下案牍劳形,鞠躬尽瘁数千载,功劳没一句称道便算了,陛下还一见臣面便问罪,也太伤臣子之心了。”
“臣斗胆谏言,此非贤明之主所为啊。”
“那卿有何事?有理的话,孤留你个全尸。”
更深露重,星芒杳渺。
只有建木周边萦绕的无数微光暳暳,游弋在伏羲身边,似是他乌发梢和龙角间无数夜游和他玩闹的流萤;他轻一眯凝乌成曜的墨瞳,似笑非笑地挑起唇,问道。
“臣来请陛下禅位。陛下龙体抱恙千载,本就不宜再操劳,不如让臣代为这妖皇,也省却陛下许多烦恼。”
来人的身形于渰渰的轻雾中行近到几步外,便不再走近,恭声道。
“哦?”
伏羲闻言,浅浅挑高的唇边,笑意加深了一些。
周身熠耀于飞的荧荧微芒,照亮了那人如琇如英的容貌,他清朗的音色玩味,“若孤不允,卿则何如?”
“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这很好。可帝王道本就是无情之道,往事亦不可追,沉湎旧时种种也已于事无补。”
“如若陛下不肯禅位,唔,那臣只能为了吾主好,砍断建木,以绝陛下沉醉守迷之心,企盼吾主从此勤政亲贤,平治天下。”
那人垂眸,对得谏争如流。
“相柳你找死!”
意态从容疏慵的墨蓝锦衣男子面色一沉,铁青着脸欻然直身立起。
随他的动作,强势的威压铺展开,阵阵罡风萦绕着他孤松般清挺的身形而起,森严的煞意卷入无数细碎的星芒,形成了强大以他为中心的气机漩涡,昆仑之巅一霎风动云涌,绞碎了丝丝缕缕的轻烟泯灭。
“陛下先别动怒,先看看自己脚下。”
这般的神威压迫下,相柳依旧不慌不忙,只是唇边挑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信手一指建木根边的金砖。
精奥神妙的秘文随着他的话,重重于伏羲的蛇尾下显形,寒煞的黑火一霎腾焰飞芒地燃起,化作一个灰色光弧细密丝丝相扣的大阵。
阵中,伏羲放出浩荡的气机转瞬便被扣压而下阵法尽数剿灭,他一怔,下一时就因为动怒气时,放出的气势被反噬而一阵气息不紊,一口甜血入喉。
“七杀,巫魂,阵?”
猛然一阵上涌的咳意,顿时呛得他虚弱地弓下身子,一连声痛苦不堪的剧咳不止间,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是啊。陛下您病体一直未愈,最近还这么逞强分了一半灵魂做分身,不宜动气伤身。啧啧,您还是,在阵内悠着点吧。”
阵外的相柳倒是闲闲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负手几步走到了建木边,于树下仰首,似是欣赏着神树枝叶间那戋细围绕无数的金芒。
“孤就说,为什么大道总是拦着,不让孤弄死你。”
许久,咳声才再度缓了下来,伏羲捂着胸口直起身,定定垂眸看向脚下繁复的光轨,出口的嗓音沉沉,“你原来,是燧人氏那个老匹夫的分身。”
“不错,昊儿还是和以前一般聪明,一点就透。”
相柳转首向他一笑,伤疤狰狞的面容在这一笑间,更添了几分戾气,“本来想谨慎些,等着寡人的另一个分身,黄帝来了一起动手的,结果等了这么久他都没来,估计被什么给困住了。”
“也没关系了,反正昊儿你也挣不脱巫魂阵,就在原地,看着寡人如何砍倒建木吧。”
他手中出现了一柄睚眦衔黼首、森森兽骨为柄的古朴战斧,那是,干戚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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