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她的冷嘲热讽,小暑拧着棉袄的袖子不吭声。
烟云秀气的眉毛忽然拧了起来,厉声命令他,“脱下来。”
小暑摆出他惯有的抵抗姿态,耷拉着脑袋,像没听到般地一动不动,企图就这么蒙混过去。
烟云冷笑了一声,“好。你不脱,我来脱。”说罢,手放到了他的衣服上去,就亲自解起了扣子来。
小暑下意识地闪躲起来,嘟嚷了一声,“你干什么!”
烟云不理睬他,原是一心要把他那件棉袄给脱下来。
小暑则是一心要护着那棉袄,他越护着,她越是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有奶便是娘的东西。”更是铁了心要把他那衣服给扒下来。
烟云虽然是个纤瘦单薄的少女,到底还是大了小暑整整七岁,个子也比他高得多,两人这样拉锯了一阵子,那件棉袄末了还是被她硬生生地给扯了下来。
烟云把那还带了男孩体温的衣服拿在手里,似笑非笑地说,“你说我是扔了好呢,还是剪了好?”
小暑抬起头来,喘着粗气紧盯着她,眼神中少有的带着一股凶狠,“你还我。”
被他这么一盯,烟云不由的心里一寒。
小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冷冰冰地重复了一声,“你还我。”
烟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棉衣,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她一言不发,拿着衣服就走。
小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烟云回了房间,从抽屉里拎出那把丹凤替她剪过头发的大剪子。
小暑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剪子在那棉袄上一通乱剪起来,布料撕裂的刺耳声音里,雪白的棉絮纷纷扬扬地掉了一地。
小暑一下子就懵了。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打算真跟着丹凤去宋家,但这件棉袄,却是别人的一番好意,而丹凤说愿意把他当弟弟看待的那番话,也让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他命贱,长到这么大,真正待他好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偶尔的遇到这么一个,他是打心眼里珍惜和感激着的。
而现在,这番他珍惜着的情意却一瞬间里被烟云完全破坏了,她手里的剪子每剪一下子,都好像剪在他心上,小暑有些想哭,仍是没有哭,红着眼睛看着她剪着衣服,靠着墙壁,整个人像是一只断了线后软趴趴地落在地上的风筝般地焉了。
一件好好的棉衣很快的被剪得不成样子,烟云把破败了的衣服往地上一丢,自己也累了似的喘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问,“这下子,你满不满意,高不高兴?”
小暑咬住了嘴唇,看着那一地狼藉,却忽地走到外面去,拿了笤帚簸箕,不声不响地把那些棉絮破布扫了,然后站回到了原地去,眼睛放空着,始终不看着烟云,好像成了一个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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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又换上那件有洞的破棉袄。
一月份的天,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冷,走在寒风里时,他的身体便只好像先前一样地微微瑟缩着。
自那棉袄被剪了之后,他是再没有搭理过烟云,每日里只是尽着自己的本分做着事情,本来话就少的,现在却干脆如哑巴似的一句都不说了。
他这样子,烟云便也随她去,她总有她的事情要忙,要侍奉顾老爷,偶尔的还要浓妆艳抹了跟他出去应酬。
两个人就这样,好像孩子斗气似的,谁也不理睬谁。
小暑的棉衣是越来越破,仿佛非要雪上加霜一样,那原本还可以凑合着的棉鞋也开了口子,露出了脚趾头来,跟个落魄的小乞丐似的。
一着了风,便总咳嗽,像感冒又不像感冒。
烟云也是视而不见。
小暑原先担心,若是丹凤来了,该要如何面对她,但是不知道那天烟云跟她说了些什么,宋六奶奶是自此之后再没来过。
几日之后一个特别冷的晚上,烟云跟着顾老爷出去应酬了,恰好同屋的小李回家乡探亲。
小暑从傍晚起就不舒服,一个人待在四壁空空的下人房里,裹着那一床薄被子发着抖蜷缩在床上。
到后半夜,大概是发起了烧,身子一会儿烫得吓人,一会儿又冷得像是浸泡在冰窖里。
半梦半醒似睡非睡之中,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恍恍惚惚的,他感到有人推了门进来,再然后,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气飘了过来。
小暑睁开眼睛,却看到烟云坐在自己床边上。
她穿着旗袍,裹着乳白色的狐裘,脸上的妆卸了一半,她伸出冰凉的手来摸了一摸他的额头,皱了眉,嫌弃似的嘀咕了声,“要你作死。”
小暑想要说什么,但是偏偏烧得糊里糊涂,浑身又一些气力也没有,连自己这会儿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也分不清楚,便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出去倒了温水来,又拿了一瓶子西药倒了两颗药片在手上,随后一点都不温柔地掰开自己的嘴唇,见他本能地咬着牙抵御着,便不耐烦地说,“犟什么!不想烧成顾景仁那样,就给我张开嘴。”
小暑一听,只能乖乖地张了嘴,烟云抬起他的后脑勺,将药片和水喂了他。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缓缓地落到胃里,就在同时,却有一滴眼泪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地顺着他的眼角慢慢划落了下来。
烟云把他的头放回到枕头上去,哭笑不得地说了声,“哎呦,跟我犟来犟去的,现在倒是晓得哭了。”
小暑越是哭着,越是止不住,然而还晓得难为情,挣扎之中,困意慢慢的上来了,依稀还听到她说了一些什么话,却好像隐在了层层的烟雾里,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直到什么都听不到。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身体被被子紧紧地裹着,水杯和药瓶还在边上放着,脑袋虽还有些昏沉,却比先前好得多了。
小暑揉着头,赫然发现在床尾处,放了一件簇新的棉袄,地上的则是一双与之配套的新棉鞋。
他的心跳了一下,拿到手上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起来,衣服和鞋子都正正好好,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的,脸颊便火辣辣地烧起来。
然而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去见烟云的时候,他穿上身的仍是那身旧的破棉衣和破鞋,并且仍然别扭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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