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牧朝薨逝,颌王府便一直被一股阴翳之气笼罩着,即便是世子登基这等顶了天的大喜事,犹未见多少笑言悦色。
此间流过的血实在太多,弥久的伤痛剥夺了府中人的喜乐。
“与生死两别相比,其他甚么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夏承炫登基的头一个年庆,府上也只是依着往常的皇室规仪挂了白灯笼、挑起琉璃盏,贴了鎏金联,莫说丝竹演乐之声了,年夜宴亦只夏承炫和芮筱灵这对新婚夫妇对坐而食。膳前,环视着空落落的坐席,二人想起各自逝去的亲人,竟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场面之凄凉,实在难以尽述。
今儿是正月十一,按理说离着元宵还有好几日,以长公主府的从仆编制,一天功夫也就够上下置办齐备了,可芮筱灵着实高兴,临夜也要安排众人下去拾掇。
“木槿,你带着库什房的人把里外灯盏都给我擦透亮了。”夏承炫的小跟班阿来指着院中一黄衣女仆道,“眼下天凉,伙房的热水得不停歇地烧着,可莫要冻伤了姑娘家们的手儿。”
见黄衣女仆应“是”,接着谓她一旁的粉衣女仆道:“木清,你带着浣衣房的人把内苑连廊、桌台、檐柱通通再刷洗一遍... ...”
杜翀要留在皇宫执事,阿来难得大权在握,这会儿对着府上众人噼里啪啦一通指挥,竟还有模有样,寻摸着诸事安排妥贴了,又再谓几位领事:“都合计合计自己个儿短了多少人手,我一会儿便到奋威将军府上去借几个丫头。”
芮府虽出了个当朝皇后,作为国丈的芮图贤却仍任着三品奋威将军,然,辖制军营却变成了都城外的三万城防军。
虽说只是个三品参将,却又远非当初那个手无百夫的闲职将军了。
与夏承炫临时商定明儿要开大宴后,芮筱灵担心长公主府的丫鬟、婆子不够,竟打起了娘家的主意。皇宫的女婢、太监倒是又多又闲,她却不曾瞧上眼,点名让阿来去找自己的老父亲要人。
“那可是家宴,里外都是自家人才好。”皇后娘娘是这么想的。
好在两处府邸相隔不过数里,赶着辇车来回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
云晓漾是被屋子外的泼水声吵醒的,睁眼才发现,此时竟已入了夜。日间替夏承漪行针体力消耗甚巨,饶是以她的内功修为,仍觉疲累难抵,回房刚在暖阁躺下便沉沉睡了去。
一睡便至此时。
“咦,府上的人已给我点了灯盏。”见外闱烛台亮着,料想是府上的丫头来过,乃披起裘服推门行去。
梅远尘靠在绣椅上,正怔怔发着呆,听了揖门声猛然惊醒,倏而站起。
“呀!”
“啊!”
四目相顾,数息无言。
“你甚么时候来的?”云晓漾皱着琼鼻,娇声斥道,“在我屋外候着,看看像甚么话?”
此间是长公主府,她又清楚知晓梅远尘与夏承漪早有姻亲,自是要避嫌的。虽说与良人别后重逢,心下欣喜无限,嘴上却不敢有所表露,深怕被旁的甚么人听到。
梅远尘辞了夏承炫后早早便来了云晓
漾暂住的这进小院,但见房门紧闭料知佳人已憩,便在绣椅上坐下等候。若州会盟这一趟来回,他经历了雷州织云庄外的九殿伏围,又在若州徐家擂台上与施隐衡大战一场,更在弘石湾畔与端木玉一行、摘星阁、盐帮、九殿的众多高手拼死搏杀,此时回味起来,实在五味杂陈难以尽述。
“织云庄外若非云儿抵住九殿那个干瘦老者,我已死在了龙骨钺之下,尸骨无存。弘石湾畔倘使易、关、薛三位前辈没有赶到,我便是有三头六臂又岂能活命?”念及此节,不免又频频想起薛定一为救自己而中剑身死,眼眶湿润了好几回。
“后面在街角被张遂光的人围住,要不是簌野舍了性命也要救我... ...”
短短数月之间,竟有三次濒临绝境,梅远尘不得不思量起自己的行事:“我先前委实太过急躁,这般冲动随性终是害人害己。下次再陷入危局,难不成还要人来救?薛老前辈已经为我而死,我怎能再害他人!”
难得一时偷闲,倒真有好些事值得想上一想,偏偏府上众人又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直不来打搅,竟让他从午前静坐到了此刻。
听了佳人的嗔怪,梅远尘也不去解释,行上前轻声唤了一声“云儿”。
那可是两次救自己性命,且将一生幸福全系于自己之身的人儿,莫说被不痛不痒地轻斥几句,便是被狠狠打上几拳,那也是甘之如饴啊。
见她低下了头,梅远尘又上前两步,牵住她玉脂般的双手,柔声道:“云儿,幸苦了。”
二人相知如此,虽有万千言,这时也再不多说。
云晓漾抬起来,轻轻笑了笑,又缓缓摇了摇头,任梅远尘把自己揽入怀中。
“咕咕... ...”
“咕咕... ...”
二人唇齿缠绵之际,云晓漾的肚子不明事理地叫唤了起来扰乱了这一室旖旎。
整整一日,她还不曾进过滴米,先前睡着了倒没甚感觉,这会儿饥肠辘辘,肚子先不干了,带头挑起了事。
“走,去吃点夜食,我也饿了一日。”
今儿不曾吃东西的,可不止云晓漾。
... ...
便是平日里,府上也是日夜备着热菜的,更不消说今儿乃是梅远尘久别归来的日子。在偏厅用完膳已是亥时二刻,然,院内院外上下忙碌,全无半点熄灯入寝的兆头。
“承炫也真是的,何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劳这数百人秉烛夜作。”见亭台、水榭、檐廊、走道正四下有人清扫,梅远尘笑着埋怨道,“我又不是旁人。”
云晓漾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随意问着:“你在皇上面前历来是直呼他名么?”
加上先前的三个多月,云晓漾在府中已住了百余日,自然知道他和夏承炫关系极好,然,听他直呼皇上之名还是颇觉奇怪。先前二人关系不深,这等问题自不能问。此时二人可说生死相许,当然是甚么话都谈得。
“是了,承炫不喜我唤他皇上,我也不喜欢那般叫他。”梅远尘侧首笑道,“我俩情深义重,他还是世子的时候身份也很贵重啊,我不也一样直唤他的名儿,早已是惯了。”
在他看来,夏承炫无异于是自己的亲兄长,可算是他在世上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了。亲人之间,死守君臣之礼不免过于拘泥刻板,落了俗套。
听梅远尘这么回答,云晓漾轻“哦”一声,眼角瞥了瞥他,似乎欲言又止。
院内灯火通明,二人又坐躺了大半日,行步之意正盛,不约而同地沿着青石路缓缓踱着。
只是,云晓漾不主动开口,梅远尘也不知从何聊起,两人默默无声竟也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漪漪公主好了之后,你又甚么打算?”终是云晓漾先问起,“留在都城么?”
倒有些事想说,只是她自己也并不把握,眼下也并非得宜的时机,想来也就这个话茬还算应景。
也许问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许是梅远尘做贼心虚,竟被问得半晌答不上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云儿,我... ...与漪漪的婚约,我不曾瞒过你。漪漪,她... ...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负她的。”
云晓漾垂首低眉,唇角紧咬双眸通红,眼看就要哭出来。见状,梅远尘忙行到她身边,搂住她香肩,心疼道:“云儿,我对你的心,你难道不明白么?经历雷州之事,我疼你、爱你、恋你的心思和对漪漪是一样的,你... ...你别怪我。我... ...”
情爱之事浑出天然,往往不是人力可控。他想做个痴情人,但偏偏老天给了他三个皆不可负的女子。
心中有良人,怎忍他难为?
“这便够了。”云晓漾倚着他胸前,轻声呢喃着。
大华其时婚娶随意,有钱的大户,有三五八个妻妾也没人说甚么,甚至同时娶几个新娘在富贵人家也算不得新鲜事。以梅远尘的身份,自然是既富且贵,换作别人,这个年纪,第十八房小妾也该过门了。
然,夏承漪绝非寻常人,她可是当今大华皇帝唯一的胞妹,论分量,只怕比芮筱灵这个正宫皇后还重上两三分。梅远尘与她有婚约在前,怎还能娶他人?
难不成要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天下闻名的杏林国手做人家的妾嫔?岂不招江湖同道笑话。
寻常百姓家多半还是一夫配一妻的,至于江湖上就更是了,二娶、三娶不说没有,但着实少见。
云晓漾终究不是海棠,无论考虑出身、地位、名气还是性情,二者皆有不小的差别。
“我的老家在清溪橘州。先前漪漪央过我,倘使一日我厌倦了朝堂和江湖的生活,便带她去橘州找间乡下院子住下。云儿,待我报了血仇,我们三人便回清溪,好么?”梅远尘的脸颊磋磨着她额眉,低声诉道,“我们找个小村落,盖间院子,垦几亩山田,你我种桑采药,行医救人,漪漪的性子跳脱,便在家养些鸡鸭猪鹅,我们三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好不好?”
人生之际遇,实难究竟。四年前举家冒雪入都城的梅府,谁能想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良人鼻息温热如醇厚酒,醉她心脾,云晓漾贴首附耳依偎在梅远尘胸前,良久乃道:“若得如此,亦算不虚此生。”
正是——
尘世荣华皆过客,尔心安处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