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诸葛瑶上前还欲多说,王敦却忽然摆了下手。
“我累了。”王敦望着他们,低声道:“我要歇息了,下去吧。”
王敦想,他是真的累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多少戎马旧事,多少意气风流,说与山鬼听。
那一夜,王敦睡在胡床之上,屏风外点着香,小侍女被喊进来给大将军吹笛子。
脚步声又轻又快,小姑娘横笛而吹,依旧是那支琅玡情歌。
王敦做了个梦。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琅玡,推门进去时,穿着水红色新衣的琅玡王家大小姐骂他:“又上哪儿逛去了?整日不着家!”
他立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那熟悉的场景,雕梁上画着琅玡君子图,下头倚着柱子的琅玡王家大小姐在翻着新书,她一旁烹着新茶,腾腾的水气把她笼住了,她从氤氲的水气中走出来,时隔三十年,王敦终于清清楚楚地又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
琅玡王家大小姐看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这副样子,忽然皱了下眉头道:“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下王敦的额头,疑惑道:“病了?”
王敦说不出一个字来,还未有所反应,眼泪下来了,他一愣,王家大小姐也一愣。
“丢人死了!”王家大小姐忙伸手给他擦眼泪,将人搂在了怀中不给下人瞧见,“处仲你可别吓我啊!这么了这是?又给谁欺负去了?来来来,不哭不哭!”
王敦感受着那只手的温热,终于浑身颤抖起来,脸色苍白,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他忽然一把拥上去将人狠狠抱住了。
王家大小姐愣住了,终于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拍了下幼弟的背,“不怕啊,回家了。”
太宁二年七月,王敦病逝,年五十九。
次日一大清早,羊鉴与诸葛瑶闻讯急匆匆地赶来,一瞧见那床上躺着的人就愣住了。诸葛瑶率先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探手试了下王敦的鼻息,他刷一下往后退了两大步。
羊鉴一见着他这样子,脸色顿时煞白,他颤抖着问道:“没了?”
诸葛瑶点了下头。
羊鉴立刻慌了,“那怎么办?这如何是好?”
诸葛瑶扭头看了眼一旁跪地的侍者,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良久才道:“封锁消息!关住院门!今日谁也不准出去。”
羊鉴又道:“那我们又如何?”
“写信给钱凤,让他将送东海王回来主持大局,对外宣传大将军军务繁忙,若是有人求见,暂且将人安排在别院。”
“那、那这又如何处置?”羊鉴看着那床上的人,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诸葛瑶走上前去盯着那尸体看了会儿,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羊鉴道:“这天气这么热,尸首藏不住啊,不一会儿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头上虚汗一直在冒,他紧紧盯着诸葛瑶,“你快拿个主意,这……我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别慌。”诸葛瑶看着床上的尸体,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去,我记得后院有蜡,去拿过来,余下的人就在这屋子里,这地上挖一处坑出来。”诸葛瑶走到一处,踩了下脚下的地,“就这儿,往下挖。”
羊鉴闻声顿时吓得不行,“你做什么?”
诸葛瑶道:“天气太热,腐臭味一会儿便散出来了,不日便能生出细软蛆虫,拿蜡封了尸首,埋于地下,能多藏一段时日是一日。”他看向慌张的羊鉴,“别愣着了!消息若是传出去,众人知道王敦已死,东南局势就彻底完了,到时你我全都要死。”
羊鉴一听到死这个字,顿时回过神来了,他咬牙道:“行!挖!”他看向一旁的侍卫与侍者,“听见了没!听诸葛大人的吩咐办!消息若是传出去,你们全都给大将军陪葬!”羊鉴喝完后,又看向诸葛瑶,“你这法子有用吗?我怎么以前没听过?”
诸葛瑶点了下头,“有用。”
羊鉴没再问,一听有用,忙让人去提蜡。
另一头,江宁。
王悦寄给王敦的信又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这一晚不知为何他有些失眠,夜半起床沿着河道巡视,他拎着盏灯,走到一半忽然瞧见河边有个人。他厉声喝道:“谁?谁在那儿?!”
身后立刻有士兵冲上去将那人团团围住,王悦大步走过去,抬灯照了下,他猛地一顿,猛地吼道:“王有容你怎么在这儿!你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我差点下令把你射死了!”
从刚建康赶来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被王悦吼得一阵哆嗦,忙举起手道:“别别别,别射箭!”他立刻走到王悦身前来,“是我,我我我!”
王悦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怎么来江宁了?不是让你在王家跟着王导吗?你大晚上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王有容风尘仆仆刚到江宁,人生地不熟,本该派人通知王悦的,结果由于近日白天这一带钱凤与王悦又动了兵戈,火烧了大半天江,他好死不死地正好撞上了两人打到激烈处,他没办法只能东躲西藏,装死才躲过一劫,一直到夜里头,江边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终于敢冒头,可这身边随从都没了,他只好鬼鬼祟祟地沿着江河往这头摸索着走,掉下来了。
王悦听完了王大人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行程,嘴角忍不住抽了下,又看了眼王有容那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知道他没说谎,他不好安慰些什么,只能把吓得快哭了的王大人揽住了,拍着他的肩道:“没事没事了。”
王大人今日那可是真的吓坏了。
王悦安慰了他大半天,终于将受惊的王大人安抚好了,他又问道:“你来江宁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好好在建康帮王导吗?”
王有容道:“这不是老丞相又让我来帮世子你吗?”
王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行吧。”
王有容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跟在王悦身边都在不住发抖,一边抖一边从兜里掏出盒脂粉在自己脸上身上扑,白日他不敢涂,怕给人发现了,这下子总算能了,他就差没把把香粉往自己身上倒了,那股不可描述的香气浓的王悦打了好几个喷嚏。
就在这时,王有容忽然一把抓过了王悦,示意他抬头看,“世子!”
王悦揉着鼻子抬头看了眼,乌漆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皱眉道:“看什么?”
王有容忽然便激动了,声音都吓得抖了起来,“这是!荆州分野有妖星!”
“是什么?”王悦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打小便没有情绪,魏晋时期术师横行,不过他不信这些,他问道:“怎么了?抖成这样?”
王有容看了那星空良久,颤颤巍巍地对着王悦道:“前年九月也曾有妖星现于东南,术师戴洋曾说,这是东南将军陨落之兆,那年九月,祖豫州病逝于雍丘。”
王悦猛地愣住了,他抬头看去,“这么邪乎?哪里有妖星?我怎么看不见?”
王有容指了下东南,声音惊惶得已经变了音调,“那是荆州分野,荆州今夜有大将陨,世子你看啊!”
王悦依旧没找见那颗妖星,可听闻这一句“荆州今夜有大将陨”,他整个人忽然一愣。
荆州大将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