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向上不断顶动着锅盖,逐渐由水渍顺着锅沿向火焰流淌,他忙乱的关掉一侧炉灶,左手还在不停搅拌着超市买来的成品肉酱罐头。
他不会做饭,甚至连速冻食品的热度都掌握不好,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任何进步,一不留神,肉酱的汤汁也收的太紧,导致它看起来更像是一道菜,而非是一碗面条的卤,面条过一遍水,浇上肉酱,这是他平时的餐食,可毕竟家里来个孩子,他有些烦恼的翻找着冰箱,将里面所有的蔬菜拿出来,简单的摘了摘烂叶子,用刀切成段,倒上些沙拉,这道夹杂着青椒、洋葱、芹菜等乱七八糟组合的蔬菜沙拉就制作完成。
一道一眼看上去就是速冻食品,一道完全没有进食欲·望的绿化带拼盘就是今天的晚餐,邦尼整理了一下高领毛衣,极度不自信的走向萨拉的房间,敲了敲门。
“吃饭吧。”
“马上。”
他退回餐桌,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安静等待着萨拉的出现,也没等多久, 她走了出来, 见到桌上的食物,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平日里吃惯了这种东西,拉开凳子坐下, 轻捋鬓角的发丝, 略微侧头吃了口面条,咀嚼时轻轻点了点头。
“能吃?”
“在家, 我也吃这些东西, 居然还有沙拉,还不错……”
她没有挑食的毛病, 这让邦尼轻松了许多, 毕竟他的钱包可没能力吃那些美味佳肴,但这不是让她可劲吃垃圾食品的理由,她还在长身体,营养方面确实要加强。
又想到今后的生活, 她住在这里是可以, 但总不能一直圈在房间里, 或者让她在街头厮混吧?总归是需要做些正经事的, 而她这个年龄, 唯一能做的正经事只有学习这一条路了。
“你在哪里念书?”
“干嘛?”
她有些警惕的瞪了一眼邦尼, 但又想到邦尼是自己的祖父, 即便她不想承认这个抛妻弃子几十年的混蛋是她亲祖父, 可血缘关系却依旧存在, 老实说,若不是父亲总是在酒后咒骂这个老人, 导致她被言传身教后也对这老人十分反感的话,照老头现在的所作所为, 她对邦尼的观感并不算坏。
她略微放松了警惕,主动退让自己的心理防线,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情绪随时都写在脸上, 她卷了卷面条,同样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感回道:“已经休学了半年了。”
“回去上学吧,明天我带你回学校办手续。”
“不要。”
已经是一个新的学期了,曾经的同学都已经升到了下一个年级, 而她要是回到学校的话,是一定要留级的, 对于一个上学只是为打发时间,和小伙伴们玩的孩子来说,在熟悉的环境,重新接触新的人,难免会产生抵触情绪,这个年龄的班集体中,也不会太欢迎一个半路杀出的同学,这点邦尼是理解的,所以对于萨拉的抵触也不意外。
“我觉得像你这样开朗的孩子,融入新的班级并不会很……”
“我说了不要,我的事情你少管,我说了,我会去赚钱,等我赚到钱了我就离开,不用你给我安排怎么样生活。”
不愉快就这样产生了,在一个孩子本身对你就有反感的情况下, 叛逆期的孩子将会忤逆所有企图控制她走向不喜欢的生活轨迹的人,她放下餐具,恼怒的头也不会走进房间,只留下邦尼愣了几秒,随后失声发笑。
他从未感受过孩子的反抗精神,自身也衰老到不会如同年轻父母一样心中怒火万丈,在年迈时抚养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对他而言像是许久没有尝过甜味的老化味蕾上放着一块糖,没有年轻时感受的那么清晰,却仍能品尝到其中滋味。
独自吃完这顿饭,将饭碗清洗干净,身体的不适感逐渐涌了上来,疼痛开始逐渐加剧,面不改色的将碗盘刷完,只有额头的汗水能证明此刻他的疼痛有多剧烈,吃了几粒止痛药,家中毕竟有了孩子,他只好放弃在沙发上睡觉的习惯,躺在床上,疼痛感依旧没有丝毫的减少,他这才意识到或许他该去医院弄点药来保守治疗,不然自己或许等不到这孩子重新走上正轨的那天。
……
接下来的几天,同处一室的两人其实很少见面,主要原因并不是她总是呆在房间里不出来,而是邦尼多了很多事情要做。
做检查、拿药、独自一人上学校给萨拉办复学手续,等一切工作都准备完成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了。
拿上复学文件让邦尼轻松了不少,去商场采购了些食材时发现钱包里的零钱又少了几张也没有打扰他的好心情,孩子嘛,不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去外面买些快餐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回到的路上,目光不经意的一睹,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靠边停车后,表情严肃的向刚才看见的方向走去。
一群年轻男女坐在马路的护栏上嬉笑着,其中那几个男孩明显是南美洲人,跟几个女孩调笑时手也并不老实,这样不规矩的动作让邦尼十分反感,他走到几人边上,没等开口,穿着有些暴露的萨拉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他,惊诧的转身想逃,却被邦尼叫住。
“萨拉,我们该回家了。”
她没有傻乎乎的停下,反而步伐迈的更快了,甚至在逃窜时也不忘披上刚才压根不想穿上的外套。
“萨拉,跟我回家!”
她终于停下脚步,面带尴尬的笑容缓缓转过身,望向刚才对她动手动脚的南美裔男孩,轻轻摆了摆手,才垂着脑袋走到邦尼身边。
年轻的女孩总是有更多机会跟一些小混混扯上关系,仅仅几天便聊的火热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还是在邦尼所住的街区,这个遍地人渣,有个工作都算正经人的地方。
顺着萨拉的视线,邦尼与那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孩对视,在对方眼里看不到一丝的紧张忐忑,十分坦然的咀嚼着口香糖,甚至还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这种眼神邦尼并不少见,总会出现在南美裔的脸上,这些家伙天生的放荡轻浮,在抱团后更是一副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的样子,打从几十年前那批南美裔到达意大利时起,他们就是这种表情,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毫不避讳的对视,直到萨拉上了车,他才缓缓转身离开上车,车上,萨拉双手抱怀望向窗外一声不吭,直到回到家中,她还是没有好脸色,直径想要回到房间。
邦尼彻底忍不住了,即便知道接下来是一场争吵,他还是没有顾忌的教育起了这个明显误入歧途的孩子。
“你应该离他们远一点,这些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对你的未来没有一丁点益处。”
“是,他们不是好人,你是,你才是一个抛妻弃子的大好人。”
让邦尼意外的是两人的矛盾并非以争吵来发生,她的反击是以冷嘲热讽的方式展开的,但说真的,这句话真的戳到了邦尼的痛处,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邦尼的痛点。
“说出这句话可以让你远离他们吗?如果可以你随便怎么样说都可以,但你不能否认和这些人厮混对你而言没有一点好处。”
“起码他们能带给我快乐!能让我忘记我也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他们也是被抛弃的人,我跟他们一样!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害成这样的,我说的不对吗?我爸爸和奶奶不是被你害死的吗?”
冷嘲热讽阶段告一段落,或者说是进一步升级,说的邦尼哑口无言,或许是看邦尼理亏没了话说,她开始进一步乘胜追击,再次扩大邦尼心中的裂痕。
“你敢说出你离开的原因吗?跟哪个女人浪迹天涯了?我没见过我的奶奶,但我爸爸一直告诉我她是个好母亲,她不像你!也不像我的妈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狠心,宁愿带走狗,也不愿意带我走……”
她用言语攻击着邦尼的内心弱点,自己却哭的悲伤,或是她这才意识到,她的心里同样有一道伤口,由邦尼挥刀,刺出了三代人内心的疤。
泪水打湿了廉价的眼影和粉底,痛苦在她稚嫩的脸上刻画着痕迹,她浑身颤抖,止不住的打着哆嗦,邦尼木讷的看着她,逐渐认同了她痛苦的源头依旧是自己这一观点,或许自己的陪伴会让她不存在,但在母亲抛下她的那一刻,她应该也希望自己不存在。
他的脸色变的苍白,是情绪波动引起的疾病疼痛,但身体的痛苦此刻已经被精神上的痛苦所压制。
而她的崩溃又来的过于迅猛,如同决堤的大坝瞬间倾倒出的洪水,可能在生母离开后,她的每一个夜晚都在积攒着失望,最终在与邦尼的冲突中爆发,击溃了两个人的心理防线。
双腿无法支持她继续站立,她缓缓的靠着墙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膝中,将整个人都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才让邦尼真正意识到未满十四周岁的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样,远比他平日里看到的那张涂满粉底的脸要来的弱小,而这个弱小却没有人呵护的孩子,则是他的孙女,而不是走投无路,依托人情住进自己家的租客。
血缘的纽带,它存在,将两人越束越紧,拽着邦尼的双腿向前走去,在她的身旁蹲下,轻抚她的发丝,她却仍对邦尼有着抵触心理,一把将邦尼的手掌摔落到一边,埋头大吼了一声。
“别碰我!”
“我不会抛弃你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吧,手续我已经办好了,回学校去吧。”
“……”
她的学校并不是什么优秀学校,相反十分的差,坐落在城市另一角的落魄街区,来此上课的孩子多数是蹭着免费教育的移民儿童,校园环境可想而知。
可即便是这样,当邦尼把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她的眼神依旧直勾勾望向教学楼,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得出来,她实际上是对新的学习生活是有所期待的。
在邦尼的陪同下,两人一同进去教学楼,现在恰好是课余时间,一进到楼内就能听到孩子们吵闹玩耍时发出的巨大声响,满走廊都有孩子乱窜,脏话连篇不太能入耳。
她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环境有些羞耻,即便她在跟朋友们玩耍时同样也是如此口无遮拦,但看着邦尼并没有在意的样子,才让她松了口气,却又在松口气的时候感觉有一丝丝的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关注邦尼的情绪了。
再次入学很顺利,或许是都在这一片街区生活,萨拉的家庭情况学校老师们或多或少都清楚一些,所以对待邦尼的态度也相当的客气,毕竟在意大利,尤其是在那不勒斯这一黑手党犯罪活动极为猖獗的地域,没人敢得罪跟黑手党有所关系的人。
由校长代领走到如今萨拉的班级,看着萨拉对班级同学做自我介绍后落座,直到老师重新开始讲课,邦尼依旧没有离开,刚加入班级的萨拉与其他同学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全班三十多个学生,只有她一个装模作样在听讲,按照邦尼对她的了解,大概一天之内,她就会彻底融入班级,调皮捣蛋的一份子了。
可即便这样,她也是上学了,可以极大程度上避免跟街区内的小混混们扯上关系就足够了,邦尼对她的要求没那么高,不会将她寄托于幻想,希望她长大以后能成为某某系科学家等等听起来就让人搞不懂的职业,以他的经济实力和这所学校的师资力量,也培养不出那样的顶尖人才,他只是希望萨拉能走上正途,以后找个同样安稳的男人度过余生,这就是他唯一能对妻子和儿子做出的弥补了。
但是,尽管她已经坐在班级里,像是青春荷尔蒙弥漫的空间中唯一一个保持清醒的孩子,可班里还坐着几十个明显就不是乖学生的刺头,学生未必就比社会上闲散的那帮混蛋纯善,一想到这儿,邦尼又开始担心起这些孩子中会不会有人搞七搞八,甚至在校外都“赫赫有名”,这个年头,孩子们总能很轻易的接触到那些不该接触的东西,尤其是在这种落魄街区的校园内。
邦尼这才意识到,养孩子就像是一个烦恼连接另一个烦恼串成的珍珠项链,数不清的、甚至是没必要的担忧时时刻刻被挂在心口,直到她真的成长,行为足够理智后,才会得到自己的信任,放手任她离开自己的世界去闯荡。
他站在教室门口逗留了许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她也注意到了邦尼的停留,时不时会撇上两眼看看邦尼,虽没有语言交流,但邦尼站在着也确实吸引了不少同学的目光,老师不得已,只好挥挥手,把邦尼的目光吸引过来,伸出右手,做出轻离开的手势。
摘下礼帽,放在胸口,对老师表达歉意后,他带上帽子离开,班级里多数学生失去了观看的目标,却依旧没有丧失聊天的兴趣,热闹的教室中,萨拉不觉间,脸上流露出丝丝的笑容,最终将书本立起来,躲在书后轻轻发笑。
……
将这辆老车停在楼下,邦尼哼着意大利民歌,拎着新买的蔬菜准备上楼,就在即将进入楼门口时,余光一瞥,一群孩子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同样也在望着他,这群孩子中,正有上次和萨拉混在一起的南美洲小子。
四目相对,这群孩子纷纷起身,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小跑着朝邦尼这边冲了过来,邦尼没有逃跑,只是安静的看着这些小孩跑过来,他们基本都穿着哥哥留下的宽大运动服,里面套着运动背心,廉价的粗重首饰在脖子上甩的叮叮当当的响,跑时风吹进衣服中,将衣服吹的鼓起,像极了膨胀起来五颜六色的气球。
“还认得我吗?”
那小子跑过来,表情嚣张,扬起头用鼻孔对着邦尼,嚼着泡泡糖,双腿来回的换着承重脚,像是个多动症一样对邦尼进行着挑衅。
邦尼喜欢这孩子的肢体动作和表情,他再熟悉不过这种德性,这帮南美人永远都装不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只能靠着放荡的动作和遍布全身的刺青来显示自己是出来混的,从很久之前,他们就是这幅姿态,直到被邦尼抓到进笼子里,被他像掐小鸡仔一样被打到奄奄一息,才会收敛起来。
“你是这些人的老大?”
没有回答这小孩的话题,他表情很温和,扫了一眼周围这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孩子,语气同样和善,反问起了站在人群中间的男孩。
“是啊,我来跟你算算账。”
“要多少钱?”
回答令男孩一愣,他本想吓唬一下这老头,警告他不要阻碍萨拉和他的亲热来往,如果能敲诈来一笔钱解决跟兄弟们一起飞一根就最好不过了,可邦尼并不打算按照流程来,这让男孩忽然感觉到一丝心慌,可环顾四周,身边站着这么多兄弟,又让他重新有了勇气,提了提肥大的牛仔裤,配合着兄弟们一起哈哈大笑两声,蔑视的盯着邦尼的脸,撅起下唇,双手插进裤兜,歪着脑袋点点头。
“你被敲诈过很多次了?很识相嘛,你年纪太大不禁打,老老实实掏钱给我吧。”
“我手里有东西,你自己拿吧。”
又是一阵疑虑,可兄弟们正在看着呢,他没过多犹豫,只是动作幅度轻了很多,缓缓伸出手掌放在邦尼的裤兜上,小幅度的摸了摸。
“在后面。”
男孩抬头,和邦尼对视,见邦尼还是一脸平淡,他的动作更加的小心,轻轻摸到后腰的位置,一块坚硬物品的触感很清晰的反应在了他的手心。
跑!
男孩是见过真家伙的,也上手摸过,这东西的形状很符合自己的猜想,在街头混的必须要有高度的警觉,所以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放下邦尼裤子上的手,双手扶地,像野兽一样迈开大步,准备向邦尼的背后转移。
这时候转身逃跑是最傻的行为,你转身的这一秒,对方可以拔枪就射,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躲闪,唯一能有概率活命的办法就是趁着这老头年纪太大,动作迟缓,钻到他背后,让邦尼自己转身,从而让自己有机会反击,或者控制住邦尼。
这孩子绝对有人教过他怎么死里逃生,并且自身心理素质也不错,反应更是上佳,这么点年纪能做出正确应对的办法,邦尼很欣赏,但从来没有人能躲过邦尼的枪口,即便他现在的动作比年轻时迟缓太多。
一袋蔬菜落地,他带着笑容,一把左轮手枪迅速从腰间拔出,顶在了刚想迈步的男孩头顶,瞬间,谁都没有了动作,谁也不敢有动作。
“抱歉,你输了小子。”
男孩不嚣张了,只是双腿跪在了地上,举起双手头像,嘴里不停的讨饶,看得出,他是第一次被枪指着,眼泪以极短的时间速滑而下。
邦尼看了看明显是被吓傻的一群少年,才慢慢弯下腰,仍带着笑意,伏贴在男孩耳边说道:“你很想让我认识你?”
男孩摇头,不停的摇头,语言中带着极度的恐慌,双手合十放在面前,仰头剧烈的喘息。
“但我现在很想认识认识你,你是谁,先……生?”
缓慢的语速带着明显的恐吓意味,远比男孩气势汹汹奔来时惊悚,同时拇指也将撞针慢慢拉开,男孩跪在地上,能清楚听到弹簧被逐渐拉开的响动,让他语速更快的讨饶。
“饶了我,我错了,放过我吧……”
“你可以不说,我也能知道你是谁,包括你有没有父母,你是谁在抚养,有没有兄弟姐妹,我都能知道,我老了,不想浪费头脑来记得你这个胆小懦弱的小角色,但下次我再见到你,我会登门拜访的,你懂我的意思吗,小子?”
“我知道了,对不起先生……”
掉在地上的蔬菜被另一只手捡起,邦尼收起枪,轻轻捏住男孩的脸颊,扯起皮肉摇晃两下,脸上的笑意直到现在才收敛起来,又看了看跟随男孩一同到来的少年,轻轻在男孩脸上扇了两巴掌。
“胆小如鼠就别出来混了,像你这种人永远也进不了帮派的门,你没戏的,不过也好,这样你就能避免某天被人拿刀子一点一点割开你的脖子,给老鼠当晚餐,回去老老实实做点什么吧,别再让我看见你就好,对了,离萨拉远一点,不然割开你脖子的肯定是我,还不带着你们的老大去公厕换条纸尿裤?”
说完,邦尼没有再去看他们,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拎着蔬菜走进电梯,只是在电梯门被彻底关闭前,少年能透过门的一丝缝隙看到一双充满杀意的眼睛。
……
第一天上课结束,是由邦尼去接的,项链上又多了一颗珍珠,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孩从一个脏乱差的街区坐公共交通工具到另外一个脏乱差的街区,不被骚扰算你运气好,所以邦尼甘愿多折腾两趟,也要开车把她接回来。
看得出来,她心情不错,放下书包坐在沙发上补妆,邦尼也问过她既然不出门为什么还要化妆,得到的回答的是为了在照镜子时可以让自己看到一张足以让自己自信起来的脸。
女孩们总是善于发现脸上的某处小小瑕疵,不管是他人的脸,还是自己的脸,而这一处瑕疵会让女孩觉得自己脸上全是瑕疵,对于容貌,女孩们总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丑的是别人的脸可以,丑在自己脸上肯定是不行,所以用些能掩盖瑕疵的工具来让甩掉烦恼,用一个,甚至几个小时来保持一天的心情舒畅,对女孩子们来说这是很值得,同时也是回报率超高的投资。
她是这么说的,邦尼并不理解。
所以他只顾着做菜,侧耳倾听着萨拉的抱怨。
“付费电视台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啊?你到底有没有交过电视费啊?”
“……”
“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到底在干嘛?换做我的话非得无聊死不可,你说话啊。”
“明天我会去交费……”
她的态度显然有些回温,但并未到完全解冻的程度,嘴里不停的抱怨,忍不住的喊无聊,换做是年轻时的邦尼,估计会把她从楼上扔下去,但现在,他的心情不错,听着她的抱怨,手忙脚乱的做着晚餐,做不喜欢的事,听不喜欢的话,就这样突然间有了意义。
她也不再回家后就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房间内,而是留在的客厅,把抱怨说给邦尼听,试图以不那么羞耻的方式,为这个孤独老人的生活添加些许的烟火气。
晚餐上桌,没有聊学习,邦尼能猜出结果,没必要把一个脾气暴躁的学渣往她头疼的话题上引,邦尼对她的期望也不是这个,只是看着她抱着自己的古董级收音机,扭动旋钮,调一个她感兴趣的电台。
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和一个邦尼并不认识的,但明显在萨拉这个年龄段很有知名度的嘉宾聊的起劲,讲着不粗俗却很搞笑的趣事,或许萨拉很希望邦尼也跟着笑笑,毕竟她从未见过邦尼开怀大笑,他永远是那么波澜不惊,却又满怀心事。
但很抱歉,他真的理解不到访谈话题的笑点,只顾着低头细嚼慢咽下今晚的吃食。
可他这样,也让萨拉开始觉得电台节目有些无趣了,她杵着脸,翻动着盘中的面条,忽然好奇的开口。
“邦尼。”
“嗯?”
“你那些年……去哪儿了?”
“镁国。”
“啊?你去镁国了?哪个城市?洛杉机还是钮约?”
她忽然激动起来了,双手扶着桌面,离邦尼近了些,重新打量起这个穿着复古,显得寒酸的爷爷,这不奇怪,对于一个生活在落魄城区,从没有感受过繁华的女孩而言,接受了美式宣传的狂轰乱炸后,难保不会对繁华的城市和纸醉金迷的生活有所向往,或许以她那渺小的世界观无法在脑海中幻想出高楼林立的摩登城市,但她能够认识到那里好吃的多,好玩的多,就足够令她心生羡艳了。
“芝加歌。”
比较于她的激动,邦尼则仍低着头努力吞咽着食物,这冷淡的态度并未让她有所不满,而是迫切的想知道他能给自己带来的信息。
“芝加歌?有些耳熟,那里好玩吗?”
“不好玩。”
“骗人,怎么会不好玩,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跑了?去那边潇洒快活去了?”
女人?让他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跑去镁国的可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可要是说为了个男人,邦尼怕她想到某些不好的地方去,至于真相,他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只好撒谎。
“嗯。”
这回答让萨拉十分不满,厌恶的看着邦尼,刚才那一点点温情立刻消失殆尽,她没忘记这一切不幸的源头来自于这个男人,也不会因为几天的相处就可以理解爷爷当年犯下的错误,她只是强忍着,强迫自己不去跟这个把自己照顾的很好的爷爷翻脸。
“呵,果然……你真不知廉耻,那个女人呢?怎么你自己回来了?她没跟你回来?把你抛弃了?”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邦尼没说话,只是放下叉子,右手握拳,竖起大拇指,轻轻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噗,你吹吧你,哈哈,肯定去了镁国,好玩的太多,你这个土老帽配不上人家,信用卡也刷爆了,人家就把你甩了,活该!。”
脑海中有画面了,电视里总是这么演让她也觉得故事如同这般发生十分合理,她忽然有种大仇得报的快乐,笑的停不下来,甚至愈演愈烈的到起了桌子。
邦尼看着笑到发癫的萨拉,脸上没什么表情,低下头重新拿起叉子翻拌着盘中的面条,卷了一口放进嘴里,忽然笑出了一声。
轻轻咀嚼,将面条咽下,又一次放下叉子,手掌捏着额头,遮挡住了面容,掩盖了表情,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逐渐的,笑声再也控制不住,笑的直咳嗽。
她想要的两人一起开怀大笑达成了,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与效果,看着这满头银发的爷爷低头大笑,她收敛起了笑容。
“好笑吗?”
没有回答,邦尼只是摆摆手。
“那就不要笑了。”
“好……”
几秒后,他控制住了笑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萨拉不确定刚才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好像……看到了邦尼眼里泛起了泪花。
她忽然觉得邦尼说的并不是真相,而他抛妻弃子的真相……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逝者已矣,没法回头了。
……
他离开意大利的第五年,意大利对黑手党进行了清扫,卡莫拉的领袖被玛菲亚枪杀,大批卡莫拉成员锒铛入狱,至此卡莫拉一蹶不振,甚至一度消失,而玛菲亚也没能逃过清洗,只能收缩势力,低调的从事一些正规业务,尽量避免越过灰色地带,伸手碰触那些原本赖以生存的黑色经济来源。
不过扫黑工作也不是真做出了成绩,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小规模黑·手党的争斗开始频繁发生,民众的生活并未得到过多的改善,仍然每天过着在枪声下四散逃命的日子,直到“光明聚会”的出现,这个以经济犯罪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组织邦尼了解不深,只知道他们很有钱,比曾经的卡莫拉和玛菲亚还要有钱。
而他自己虽然躲过了卡莫拉覆灭的劫难,却迎头赶上了FB,I的黑.手党大清洗,以钮约黑.手党为初始,芝加哥的五大家族也难逃法网,覆灭的比意大利还要彻底,他自己也因倒卖燃油以及暴力犯罪而判处二十五年刑期。
出狱时,镁国黑.道已经彻底没落,许久再未出现一位领袖级别的人物,黑人社区的底层混混成为了社会对于帮派的普遍认知。
反倒是意大利的黑.道在千禧年后重新复苏,卡莫拉、玛菲亚、光明聚会等黑.手党重新开展业务,甚至进军到了合法行业,成为了表面上合法合规的财团。
可他这次回来,并非是为了重新回到卡莫拉,即便他以曾经的身份回到卡莫拉后便是毫无争议的元老级成员,说不定还能领取到帮会提供的大额养老金,可现在的帮会早已经是全新的人员结构,全新人员组成,他老了,脏活估计也干不动了,他能提供的价值,仅仅是依靠帮会元老的身份,为现在的骨干顶罪,最终死在大牢里。
浪迹天涯几十年,他回到意大利,只不过是因为想回家了,回到那个妻儿生活的地方苟延残喘,仅此而已。
但守着妻儿终老的愿望,他并没有做到。
……
“哈哈哈,是吗?那我们明天去看看?那个讨厌鬼来了,算了,不说了,没心情了。”
教室嘈杂,当门被推开时,萨拉能感觉到一股子人气儿扑面而来,相较于走廊温度偏高,带着些许油脂、汗液和廉价沐浴露的味道,谈不上好闻,甚至在第一口吸入这空间的气体时,会下意识的憋住呼吸,直到到达极限,才会强迫自己努力去适应。
她的到来没有让教室内的气氛变的冷淡,只是让坐在她隔壁的几个小姑娘翻了几个白眼,原本带着笑意的脸挂上了寒霜,扭过一旁,不让萨拉入他们的眼。
正如邦尼所料,融入新集体并没有这么容易,孩子们总会在最初的一小段时间里对新人表示友好,可一旦新人做出一丝令她们不欣赏的动作或语言,情况就会急转直下,直到全班的男生或女生,甚至是一起去排挤这个半路进来的新同学。
萨拉被人讨厌倒不是她说了些惹人讨厌的话,只是她坐在这里,就会让班里的女生觉得扎眼,因为她很漂亮,比全班的女生都要漂亮。
相较于这些生活在城市底层家庭的孩子,她显得很健康,皮肤白皙,五官柔美,身材并不稚嫩,化着看起来不错的妆,还染了一头在他们看来十分时髦的彩虹头发,漂亮的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女装模特,反观他们,由于生活中大多吃的是速冻食品和高热量垃圾食物,导致班级内的孩子出现了两个极端,要么特别胖,胖的进教室开门都得侧着身过,要么特别瘦,瘦的像是每天只靠流食过活。
唯独相似的,是他们同样蜡黄的肤色以及脸上或多或少存在的雀斑,而萨拉不一样,不一样到坐在这里就没法让人忽视她的客观存在,她很快就成为了班级男生最新的梦中床伴,也成为了女生的眼中钉,肉中刺。
毕竟她的性格太过慢热,足够悲惨的生活令她很难打开心扉,却在女生的眼中成为了同样出身贫困却端着架子的碧池,让那些最开始并不讨厌她,想尝试着跟她交流的女生也投入到了一眼看见就烦萨拉的女生阵营。
由于她的上学的路程最远,难免是最晚到的,她刚落座,老师进了教室开始上课,这时全班只有她一人跟随老师的进度掏出书本翻看,这倒不是因为她转变了性子变的热爱学习,只是加入班级的时间尚短,连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全,女生们又暴露出明显的敌意,让她下意识保持距离,而书桌附近的男生都胖的惊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酸味和油味,别说跟他们聊聊有的没的了,能强忍着不干呕就算成功了。
正因如此,为了打发无聊的课上时间,她只好跟着老师的节奏,听着如同天书一般的课题,时间久了倒也能发现一些乐趣,比如移民老师奇怪的口音,或者他们在黑板上书写时上衣被扯高,露出各种各样颜色的内裤,这能让她偷偷笑会,直到困意找上头,趴在桌上睡个春秋大梦。
今天困意来的晚了点,估计是昨晚睡的实在太香,让她在课上多听了一会,翻到下一页,她愣了一下,看着书本中满是辱骂和贬低的文字,不屑的嗤笑一声,随手撕掉书页,团成团,刚想塞进裤兜准备下课时扔掉,却听到旁边传来窃窃私语与偷笑。
对于一个从小便混迹街头,又在父亲身边听过许多黑手党腥风血雨的孩子来说,让她不会太在意这种低端的羞辱和排挤,这种小打小闹从来都不会被她放在心上,直到她看见一个女孩伸出双手食指在眼角边拉扯了一下……
那团还未放好的纸团飞过隔壁座位,直直的砸在了那个女生的头顶,这如挠痒痒一般的攻击算不得什么,却让那些女孩找到了可以名正言顺教训萨拉的机会,呼啦啦,桌椅板凳被挪动出刺耳声响,几个女生站起身,不过还没等她们率先发难,萨拉寒着脸质问。
“你再做一边那个动作试试。”
“做又怎么了?”
那女生刚抬起手,一杯清水直接泼在了她的脸上,随后咚的一声,萨拉手中的摇摇杯脱手而出,砸在了那女生的脑袋上。
战斗就这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响,在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几个女生扑上前,用女生打架的惯用伎俩,扯头发,抓挠,上脚踹,当然,萨拉除外,她真的很会打。
砸拳,用肘,书本的尖锐角,甚至是其他同学带来的水杯等钝器,扯着她们的头发不留余力的朝着女生们的脑袋上砸,以至于四个女生打萨拉一个人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很快就有两个女生趴在地上捂着脑袋,头顶有丝丝的鲜血流出。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拉住还在不停撕扯的几人,使事件得以平息,该送医的送医,该进校长室的进入校长室。
……
“你好,我是萨拉的监护人,请问有什么事……好吧,我马上过去。”
当邦尼来到校长室时,萨拉正神神在在的站在窗边向外看,看邦尼进来,眼中没有委屈,也没有犯错后的紧张,换了个站姿,就这么直视着邦尼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罗西先生。”
“萨拉,你有没有受伤?”
“没,我很好。”
她被人拽掉了一把头发,导致她的发色出现了断层,但对她而言,这已经是一场大获全胜,赢了就等于没受伤,她可不是柔柔弱弱的姑娘。
邦尼放心下来,这才转头对向他打招呼的校长问好,这番举措,让校长有些尴尬,邦尼明显没把他放在眼里,可问题是他知道邦尼家是什么背景,根本就不敢得罪,只好尬笑着起身准备向邦尼说明具体情况,不过……估计是不用了。
“你就是那个小碧池的爷爷?看看你家小杂……”
“你会不会说话?”
其余四个女生的家长都在,最开始挑事的女生母亲见到邦尼进来起身作势要打,毕竟她的女儿被打的最重,现在正在医院缝针呢,这女人很胖,身板看起来能装下两个邦尼,嘴里辱骂着萨拉,手也抬了起来,吓得校长赶紧拉住这女人,同时也有几个老师来安抚其他被打女孩家长的情绪。
邦尼也冷下了脸,扭头望着在一旁默不作声,同时对那女人的辱骂充耳不闻的萨拉,指着那肥胖的女人问道。
“我不在的时候她这么骂了你多久?”
“罗西先生,请你也冷静一点,除了其中一个孩子需要去伤口缝合之外,其他孩子都没什么大伤,我们坐下来聊可以么?”
“你闭嘴,萨拉,她这么骂了你多久?”
训斥校长一句,邦尼看着萨拉,表情有些吓人,让萨拉一阵发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邦尼,两人相处时,他总是笑呵呵的和气样子,和她印象中的亚裔没有任何区别,任凭自己怎么讥讽和嘲笑,看待她的眼神都是那么柔和,但现在他却愤怒的像是一只年迈的狮子,只因为那个女人骂了她,他却突然翻脸,即便老到吃过人的血盆大口没剩下几颗利齿,也要保护自己。
他太老了,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被人一推就会咽气,她忽然很怕那个粗壮的女人碰到他,可能只需要一下,这个老人就会永远离开她。
可他的话语和眼神却让萨拉说不出滋味的难过,刚才脸上那云淡风轻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孩子见到爷爷时第一时间就应该流露出的委屈。
她双手背后,右手不停搓捏着左手手指,声音逐渐弱小的同时还带着一丝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沙哑,她低着头,把脑袋埋在五颜六色的发丝之中,脏兮兮的帆布鞋脚尖踮起,不断摩擦着地面,忍着眼泪,还装作不在乎的回答道:“她没骂我几句。”
“我骂你又怎么样?Chin……”
女人指着邦尼,K的发音还没读出来,邦尼弯腰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照着女人的脑袋就砸了下去,若非是邦尼如今力气薄弱,这一下估计脑浆子就会被砸出来,女人两眼一黑,顺势倒在沙发上,在他人惊恐的眼神中,他拿起钢笔紧握手中,对准女人的脸猛扎了六七下,锋利的笔尖刺破皮肉,在脸上扎出好几个还冒着蓝色钢笔水的血洞,以及一条深度大约五毫米,长度七八厘米的血痕,血肉翻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颧骨,鲜血瞬间流淌下来,这一下校长室内的所有人全都傻了。
女人头很硬,并没有被烟灰缸砸晕,在短暂的眩晕后就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捂着脸发出刺耳的惨叫,直到这根钢笔戳在她的喉咙前。
“你在侮辱我的家族和我的孩子?”
他手里的人命太多,以至于他动手的时候从来不会考虑这个人会不会被他杀掉,笔尖没有捅爆她的眼球直接戳进脑子已经算她命大,他拽着女人的头发,两人的面部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女人能清楚的看到他蜡黄的眼睛和布满眼球的血丝,更能感受到他要杀掉自己的欲·望,这时,她已经忘记惨叫,忘记了回答邦尼的话,只有裤子有水渍晕开。
“不要侮辱我的家族和我的孩子!”
他手中的头发拽的更紧了,直接把这魁梧的女人从沙发扯到地上,校长室内,没有其他人敢上前,只有萨拉反应过来,哭喊着抱住邦尼的肩膀,不停的劝慰着已经许久没有发飙的邦尼,在邦尼动手的一瞬间,萨拉已经对邦尼的过往有了基本的猜想,他不是浪荡子,不是抛妻弃子跟野女人离开那不勒斯的混球,他是……黑手党。
安德鲁从没当着他的面动过手,但她在安德鲁与他人通电话时,时常会听到类似“我的家族”、“我们的人”、“我们的事业”种种词语,在那不勒斯,很少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起家族,只有这些生活在社会阴暗面时,才会把家族挂在嘴边。
“邦尼,我求求你,别杀了她。”
“邦尼,我没有事,你放手吧。”
“邦尼,算了吧,饶了她吧。”
“邦尼,快放手,你杀了她,你会进监狱的,你想抛下我吗?”
“爷爷,我害怕……”
她唤醒了已经失去理智的邦尼,她搂着邦尼的脖子,将脸轻轻贴在邦尼裸·露在外的肩膀上,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泪水的温热,以及萨拉的体温,温暖……这是他多年未感受到的。
“算了吧……爷爷。”
手掌穿过发丝,有油腻感在手掌中,他扔掉钢笔,将那女人的头油和鲜血一并抹在了女人的衬衫上,整理一下老旧的西服,他从内衬从拿出一叠钞票扔在桌面上,气息仍然紊乱,他粗喘几口气后,才望向同样看着自己的四位家长。
“自己拿钱,去缝针,拿了钱,就私下解决,如果你们想报警,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逮捕我,你们可以打电话了。”
不要说这几位家长了,校长看到邦尼恢复理智后,都想打电话报警,可他知道邦尼家的背景,正忌惮着犹豫不决,其他人也听邦尼说关于家族的话,也不太敢轻举妄动,甚至除了被邦尼刺伤的女人,其他家长都想拿钱走人了。
“要么,我给奥维拉叔叔打个电话吧……他会帮我们解决这件事的。”
听到奥维拉三个字,其余三个家长钞票都不要了,瞬间走人,校长也立刻打消了报警的念头,只是苦着脸看向仍躺在地上,鲜血直流的女人。
奥维拉,这条街区的老大,卡莫拉的成员,与安德鲁属于同一个家族,两人关系走的非常近,有人,有枪,能做脏活,仅凭这三点,在这条街区,狗都得绕着他家走。
没人不害怕奥维拉,甚至于校长都想劝女人赶紧拿钱走人,否则真要是让奥维拉找上门,估计会一颗一颗敲掉她的牙,再让她像吃药片一样顺着水把牙咽下去,只是劝告被伤害者忍气吞声,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万幸,女人看校长这幅样子,选择了相信邦尼家和奥维拉真的有交情,也是因为奥维拉实在名头太响,甚至这个名字所带给她的恐惧都超过了眼前这个亲手给她“整了容”的老人,她选择忍下这口气,而忍下去,也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拿上钱,校长起身拿出一件T恤让女人能挡住脸,目送女人离开去医院缝针后,背着手,有些尴尬的看向邦尼。
“校长先生,明天萨拉可以来学校吗?”
“这……当然,萨拉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为什么不能来?”
站在窗边目送邦尼离开后,校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看着自己办公室被弄的一团糟,他抽出几张纸巾,独自蹲着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
“谢谢你今天站在我这边……”
走到车前,萨拉总算鼓起了勇气,轻声在邦尼旁边悄咪咪的说了一句,幸好邦尼的耳朵还很好使,才能把这感谢听进耳朵,他表情没有变化,拎着她的书包放进后排,才说道。
“我说过,我不会抛下你的,下次她们要是还敢惹你,继续揍她们。”
“你会一直挺我?”
“当然,我会一直挺你的。”
她有些脸红,低着头进了副驾驶,拧开上次还没喝完的水,轻轻的抿了一口,这次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像是接收到了邦尼给予的勇气,犹豫半天,才搓着白嫩的小手说道。
“谢谢你,爷……爷。”
“嗯?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那么小声你明明都听见了!”
……
“这样行么?你看看。”
“不要……”
镜子前,她披着塑料袋,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生怕见到令自己心碎的一幕,可架不住邦尼的催促,只能把左眼张开了一条缝,看了看头发,其实……也不是那么难接受,邦尼正端着小碗和梳子站在身后笑呵呵的看着,见他像是十分满意,反问道。
“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那也得洗过才知道,去洗洗吧。”
“需要等一会才能去洗吗?”
“没关系,说明书上写的是抹完就可以去洗了。”
“哦。”
她的彩虹头被拽断了,成为了她这几天的心事,最终她还是听从了邦尼的建议,重新将头发染回来,抛弃了她一直觉得很完美的靓丽发色,只是由于上次的事件,家庭遭遇了重大的经济危机,只能由邦尼亲自操刀来让萨拉改头换面。
“我的耳朵黑了!洗不掉了!”
“一会拿酒精擦擦看看会不会掉吧。”
她在浴室大呼小叫,不停的抱怨着邦尼的手法低级,邦尼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手中翻看着报纸,寻找看看有没有自己现在还可以做的工作。
他没有养老金,而养孩子是个大开销,虽说萨拉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开销,只是购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和吃食,但从她到来之后,家里的支出呈直线上升,让邦尼感觉到了不小的压力。
再加上买药也是一大开销,不过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令邦尼感到郁闷的是在学校发生的这档子事儿已经掏出了他小一半的家底,可以说这份钱是留着给自己买棺材的,但邦尼却没有后悔做,毕竟这份钱换来的是萨拉对他的信任,哪怕把给自己买墓地的钱掏出来,他也心甘情愿。
翻看着报纸的招工面板,邦尼开始犯愁,里面没有一项工作适合他,里面要么是招收一些高学历人才,要么是招收一些技术工种,剩下的是一小部分卖力的活,这都不适合他,如今的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那些招工的老板见到他去面试估计立刻就会选择拒绝。
正在邦尼愁眉不展时,卫生间被推开,她搓揉着头发,懒散的走了出来,今天的她没化妆,穿着宽松的居家T恤和肥大的短裤,皮肤白皙有着出水芙蓉般的稚嫩柔软,薄唇微微翘着,两条细眉纠缠在一起,脚上估计是有水,巴掌大的白皙脚丫踩着大了好几码的塑胶拖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靠着卫生间的门框,白了一眼刚回头看向她的邦尼,看来并不满意这不太显眼的发色。
“这下顺眼多了。”
“这哪儿好看了?”
“我说的是顺眼。”
“嗤……你在看什么?”
“报纸。”
“我当然知道是报纸。”
见她出来,邦尼怕她发现家里的经济状况糟糕后徒增负担,索性合上报纸,拿出电台搜索起能入耳的节目。
梳子穿过秀发,结节处被拽的咯噔咯噔响,还湿润的头发遮盖着半张俊俏的脸,去冰箱拿出苹果,抢占了沙发的大半位置,将邦尼挤到边角处,拖鞋一甩,咬下一口苹果,脚掌在邦尼的白色背心上蹭了又蹭,还不忘张开粉嫩的脚丫擦干指缝中的水渍。
她这没骨头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学的,邦尼和她的奶奶从来不会这样摊成一滩,眼看她翻着白眼,宁愿反掰着手胡乱摸柜上的遥控器,也不愿转动下身子把遥控器抓在手里,这懒惰的姿态让邦尼直磨牙花子。
打开电视,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频道,或许是电台的声响混杂了电视的声音,她听不清,放大了音量,又觉得过大太吵,便用双脚脚跟轻轻锤着邦尼的肚皮。
“小点声!我在看电视!”
逐渐敞开心扉的她表现的过于不拘小节,邦尼无奈,只好关了电台,时不时的撇一眼萨拉,不由的有些好笑,这样一个开朗的性格也不错,像是安德鲁的孩子,而安德鲁,则有些偏向他妈,只是每当这个时候,邦尼总会恍惚间从萨拉的身上看到一些他们的影子,让他很难不感慨,这样温馨的生活来的太晚了。
陪同她看着毫无营养的电视节目,心中却很难讲注意力集中到电视本身,萨拉和自己的关系逐渐缓和后,他开始迷恋上了这样的时光,他喜欢这种安心的氛围,像是漂泊的孤舟终于停靠在了气候最为宜人的港口。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会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时刻告诉自己,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或许在不久后就会离开她,任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闯荡。
所以他总是会时不时的看上她一眼,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多看看这个唯一值得他在乎的孩子,可越是看她,越是很难放心的下,想留下,想活下去的想法就会一点点的加深。
萨拉其实也没看进去多少,即便是很好笑的笑点也因为脑中的胡思乱想而笑不出来,那天从学校回来之后,她越发的感觉自己的祖父身上的谜团太多,一种少女的好奇心在她脑中正与理智不断纠缠,一次次被得过且过的声音劝慰着放弃。
她很想知道这个祖父身上曾经发生了些什么,却又担忧触碰到邦尼的伤心处以及一些不该谈论的禁忌话题。
她如同祖母一样,与邦尼保持着默契,在大体上明白他曾做过什么但不去追究,却又总是被那些事情扰得心烦意乱,毕竟出生在帮派家庭的她,多多少少会对那些血雨腥风的故事充满幻想。
儿时父亲在睡前给她讲晚安故事时,总会说起几十年前那黑帮最为猖獗,火拼最为凶猛的时代,每次都会让她像是听恐怖故事一样害怕却入迷,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人,就是那个时代的家族成员。
但她也明白,一个被逼到远走他乡的家族成员,绝对不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头目,他可能在那个年代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而这种人的事,最好不要去问,即便邦尼对她疼爱有加,但隔墙有耳,一丝丝的线索被人听进去,就有可能成为邦尼锒铛入狱的罪证,不问,是她对祖父和自己最好的保护。
“菜应该好了,吃饭吧。”
锅里炖的菜看时间应该好了,他拨开萨拉的脚,起身关火端菜上桌,今晚的主食是玉米饼,主菜是番茄牛肉,相比于前几天,他的手脚麻利了不少,几分钟后便开餐。
看得出,萨拉讨厌玉米饼,并且他的厨艺也不至于在短时间之内突飞猛进,导致卖相并不好看,逐渐肆无忌惮的萨拉,开始对菜肴评头论足起来。
“每天都吃这种东西,而且烙的已经糊了……”
邦尼一怔,目光朝着餐桌对面的萨拉看去,这眼神很奇怪,让萨拉有些不自在,她还以为是自己说话被讨嫌了,开始绞尽脑汁试图缓解这一尴尬的气氛。
“好吧,好吧……我会吃干净的,可以吗?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事,吃饭。”
因为血缘,两人能在一张餐桌上进食,同样也因为血缘,造就了太过于相近的性格,这让邦尼不禁错愕,仿佛几十年前的事,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又一次的精神恍惚,让他诧然失笑,摇摇头,安抚这不知自己做错什么的孩子,他将煎糊了的玉米饼塞进嘴里,咀嚼着,将三十年前的回忆咽下了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