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的两起诡异事件,让我突然不知所措。
水中泛起的异样光芒来自何物?那一声“谢”字又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那声谢,虽然听上去腔调还是来自同一个妇人,但语气却明显的舒缓了许多,就好像某个人突然之间,让所有的烦心事都随风而去,如释重负的致谢。
我不清楚这声谢,和我把鲛骨倒入暗湖中,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但天若有情天亦老,纵然是一面石壁,或许面对着鲛人悲惨的命运,也会先叹其不公,后谢我知趣吧?
祭坛周围发生的一系列怪事,相距的时间太短暂,我又一时弄不清楚,姑且只能这般解释了。
我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走回到暗湖洞口前,去查看那团异样的光芒。
只见翻涌如故的浪花中,再也不见骨头飘上来,却多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黄金面具——那位鲛人千百年前,第一次示人时所戴的面具,千百年后,枯骨里唯一没有随着岁月腐化的遗物。
“这是打算送我吗?”我大胆的猜测着,犹豫了一阵后才伸手把黄金面具捞上来,细细打量。
面具乃是用足金打造,雕刻的人脸相当英俊,栩栩如生,神态飘然,甚至细看的话,我突然觉得在记忆深处,这张容颜曾经在我眼前出现过一次,但实在太久远了,模模糊糊的不能肯定。
黄金面具经过暗湖中涌动的浪花洗涤后,比之前更加完美。
我不由得伸手细致而小心的摩挲着它,发现它上面竟然还镌刻着,许多很密集的细微纹路,以至于灯光反射出去后,散成一团,相当耀眼。
这细密的纹路,刻工十分精妙,仿若天成,巧夺天工,完全不像是人类工匠能达到的水平。
而且让我更加惊讶的是,黄金面具的内面,竟然刻着一行繁文,仔细读来,却是一首诗。
“夜风送舟吟诗行,独月孤影诉谁听?泉客珠泪浑天成,对指相触似梦影。”
读完诗句后,我瞬间愣住了,仿佛透过面具那静谧安然的表情,一股岁月的沧桑感扑面而来,似乎在向我描述着当年的场景:
千百年前的那天夜晚。
风平浪静的汪洋之中,一艘行船,任风送行。
黝黑深邃的水面之下,一族鲛人,戏水弄珠。
船上或许站着一位俊美的男子——如面具所展现的那般惊为天人——站立船首,伫立风中,面向皓月,负手吟诵张继的名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声,行船、男子,如同一阵悠远的钟声,从水面之下,缓缓的波动至水底的鲛人耳中。
一位已经懂得人类语言的鲛人,被诗中的场景吸引,更被吟诗的男子吸引。
它立刻晃动着脚蹼,趁着族人没有留意自己,向着水面上那一团已经极远、极小的缩影游去。
它在水底生活了许多年,也仰望了水面许多年,更在心中憧憬过许多年。
水面之上的世界,究竟是一片怎样的精彩?另一个种族的内心,又究竟是如何的美妙?
为何用着同样的文字,我们却念不出来那般优美的诗句?
可是自从它降生的那一刻起,族中长老就告诉他:
那个世界里,鲛油是用来做灯油的;那颗内心里,鲛人是用来杀戮的。
那段它们再不也愿回去的岁月里,鲛人的鲜血曾把大海染成了血池,同类的遗骨曾经堆出过尸骸浮岛。
我们曾经和他们一样,只是现在已经不一样。
但,这一晚上,年轻的鲛人被诗句彻底的迷乱了心性,就算那个世界再怎样的可怕,他也要看上一眼,哪怕只是躲在离水面还很深的水域里偷偷的看上一眼,也值了。
行船由一团模糊的黑影,渐渐变成了有棱有角的虚影,又渐渐凝实成了船影。
男子站立船首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位白衣如雪、心性如镜的男子,那是一位貌似仙尊、神如灵圣的俊人。
鲛人看呆了,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不断的向上游着,已经突破了它们始终不敢闯入的水域,浮向了被族人视为禁地的水面……
此刻,诗人心满意足的从月光中低下了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容颜。
鲛人也浮出了水面,在一片潾潾的月光中,望着船上诗人的俊美。
一人一鲛,一片月光,一阵对视。
诗人眨了眨眼,许是以为自己看错了;鲛人也眨了眨眼,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你是谁?”诗人望着水中探出的那张近似人脸的面孔,发出了疑问。诗人的世界里,世间一切皆可有,又一切皆可无。山精海怪,不过是文字的各种组合。
“我想是你。”鲛人下意识的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渴望,它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某一天,也将站在船头,轻轻吟诵着美妙的诗句,望月而叹,迎风而泣;或是垂星纳云,心如烟波……
诗人听到回答,笑了笑,向鲛人伸出了手;鲛人也挥着尚未成形的胳膊,向着对方的指尖触碰……
终于,两个指尖轻轻碰在了一起,一阵奇妙的感觉迅速在二人心中蔓延。
原来,他(它)是这样的美妙。
可就在这时,忽然从水底下急速蹿出几道扭曲的黑影,像箭一般的游到鲛人面前,把它拖往进黝黑的水域。
诗人急忙趴在船头,仍是保持着探指的姿势,鲛人也在水面之下,奋力的挣扎着再次伸出了胳膊。
所有的动静很快就彻底消失了,只有哗哗的摇橹之声,和诗人轻缓的诗声:
“夜风送舟吟诗行,独月孤影竟相望。泉客珠泪浑天成,如影似幻难思量。”
夜风吹远了行船,也送远了诗声。
自那之后,诗人不见了,诗声也没了。
鲛人却再也没有停止过对水面的仰望,没有忘却过那一指的触碰。
它用水底万千沉船的黄金,在地火之心中熔铸了一副黄金面具,造型正是它心中那位俊美男子的面庞。
并且,在内侧刻下了它在被族人拖进水底时听见的诗句:
“夜风送舟吟诗行,独月孤影竟相望。泉客珠泪浑天成,如影似幻难思量。”
从那天起,鲛人一直戴着黄金面具,对着水底的晶石照镜,看着那个让它永世难忘的容颜,一如当初诗人在船首向他俯视的那一幕。
“我想是你。”
“我也想再遇见你。”
“我希望再见时,你我相同。”
想到这里,我无奈的叹了一声,不管我刚才这番臆测是否为真,可这首诗突然出现后,想来这副黄金面具,一定会有一段人鲛之间的凄美往事。
毕竟,这首诗已经传达了太多的信息,也透露了太多的悲凉,以至于作诗的人都在怀疑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究竟是真是假,很难思量清楚。
我不停的轻轻摩挲着黄金面具,古朴厚重、沧桑悲戚的气息,实在是让人难以抗拒。
而就在这时,暗湖中激烈翻涌的浪花,戛然而止,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着来时的方位退去。
我突然觉得有一点惆怅和失落:
事情就这样完了吗?原来,它们是在等着我把鲛人的遗骨送还回来吗?
我直到此时都没有真正、完整的看过一眼鲛人,对它们是否存在也不能十分肯定,可我和它们的故事就要随着湖水的退去而结束吗?
显然还没完。
黄金面具还在我的手里,鲛人或许肉身已经归于尘土,但它的灵神还在面具中。
还在希冀着千百年前那位和它有过一指触碰的诗人出现……
现在我做为第三个拥有过面具的人,但愿不负重托。
我怅然若失的把面具塞进包中,盖好了祭坛的洞口,冲着它拜叩一番后,起身离开。
但,这时忽然有一阵十分繁杂、巨大的动静传来,惊天动地,让人震怖!
我闻声顿时心死如灰:果然还是难逃命运枷锁啊,我终于还是要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