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做事,当然得凭本事。
露一手是对方的正常要求,哪个行当都会这样,关大先生说话并不咄咄咄逼人,反而和颜悦色,他本就长相气质斯文,这一番说出来,叫人听了心里生不出半丝反感,反而印象偏好。
见何洛一口应下,面上神色并无变化且眼神里隐现自信,关大先生便又信上了几分,他温声唤管事王叔拿个小损坏的器物上来,不多久王叔便端了一件女子的金手镯上来。
这是件年代近的东西,看在何洛眼里属于不“到代”,是个纯金花丝镶老翡翠蝴蝶帽花手镯,花丝掐得极为精致,里外一共有四层,品相算得完美,损缺处只有近蝴蝶处的几根花丝断了,修复起来说容易,也不容易,这种细丝活,一个看镶接工,一个看后头的处理工,这是容易头,不容易的是有两根细丝坏在断的里头那层,这镶接处理的活儿被外头的花丝挡着,就显得不容易起来。
“金花丝镶老翡翠蝴蝶帽花手镯,这蝴蝶帽花应该是乾隆所间的,能修复。”
“古董修复,总离不了清洁、粘接、配补、作旧这道工序,大先生,不知可有小工坊,镯子是足金儿,得拿点足金粘接修补。”
这肯定得有,关大先生看王叔领着人往后头修复的院子走,也站起来,边走边跟聂璇道:“这位何师傅信口就道出修复的工序,可见确实会这行当,万宝斋的万老板也是眼拙,有眼不识金镶玉,竟把人才往外推,倒是便宜了我。”
“那是,我是舅舅的福星啊,再说了,我慧眼识英雄,一个劲在何师傅面前说好话呢,他才会在被万老板赶出来后直接就来这里的。”
“当然,也是舅舅豁达诚信,我看呀,这何师傅也是觉得舅舅为人好,才愿来长盛做事。”
两人说着话跟在后头进了修复间,伙计与另外的师傅只好奇的看了一眼,跟关大先生问了好就埋头做自己的事,显然并不对这一切好奇。
何洛快手快脚的确定工具、材料等,淡定自若的任未来老板在一侧全程观看,手下却稳健的一步步动作。
他手稳动作又快,动作间没有一丝空隙,如同行云流水,光只看着都觉得很是赏心悦目,关大先生和聂璇看得来了兴致,也不嫌弃是否荒废自己时间,守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好在何洛心里有复稿,下手没有停顿,整套下来竟然并未花太长的时间,等他把镯子稍稍作了旧处理,一只品相完美,完全看不出半分损伤过的带着岁月沉淀感的手镯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好手艺。”
关大先生由衷的赞叹一声,另外一人接口道:“后生可畏。”
这声音陌生,何洛并未听过,抬眼看去,却是一个穿着蓝色夹棉长衫的四十多岁的清秀学校先生模样的人,他见何洛看过来,露出一抹笑,拱手道:“在下常铭达,是长盛的修复先生,小兄弟请多指教。”
又看向关大先生:“大先生,这位可是请来长盛与吾共事的兄弟?”
关大先生点头给他作介绍:“这位是何洛何师傅,虽然年轻,但这手艺常师傅你也见识了,可觉得他担得了修复师这个活?”
常铭达点头表示肯定。
得了首肯,何洛松了口气,赶紧给常师傅见礼:“小子何洛,初来乍到,还请常师傅多多指教。”
“客气客气,都是为长盛做事,共同探讨同共尽力。”
得了人才,关大先生高兴,给何洛签了文书,每个月开出三十块大洋的工钱,又包下吃住,也如同万宝斋那边那样,只是不是丫头而是配了个伙计给做些零碎跑腿的事。
关大先生会做人,又拿着手镯的事,硬给何洛开出二十块大洋的辛苦费,让何师傅去办置些冬衣鞋袜。
钱虽不多,但却看出品性为人,何洛拿着钱,对这个新东家心生好感。
——比万大老板强多了。
等到安顿下来,何洛刚洗了个舒服澡躺在床上,门就叫敲响了,开门一看,一个柜子迎面而来。让伙计把柜子放下了,聂璇等人都出去了这才兴奋的看着何师傅。
“何师傅,何师傅,你说这柜子能让他起死回生,现在没人呢,舅舅也出去了,你快给我看看,阵图在哪里,要怎么启用了才让它大变样?”
何洛好笑,因着自己顺利做到工的事,有着聂璇在其中大出力,心里又存了分感激,又有着对这位贵小姐的一份好感,他上前指着柜门的一角道:“在这里。”
聂璇忙凑近去看,一时间淡淡的香味顺着空气钻进何洛的鼻子,几缕头发也避让不及扫在何洛右脸上。
何洛僵硬的让了让身子。
“在哪里?在哪里?”
聂璇全副心神都在柜门上,根本没注意到何师傅的避让,她好奇的伸手摸着门边,没有半丝发现,只好侧过头来求助。
何洛已经退开了一段距离,闻言抬起手指了指她刚才摸过的地方。
那儿陈旧无比,木纹纹理一丝不苟,根本看不出来曾经损坏了,用其他木料镶嵌修补过的痕迹。
“借小姐的压襟一用,可好?”
去岁之术要启动,便要在术眼上用力,术眼比针孔还要小,何洛环视屋子一圈,都没发现个尖锐长针的物体,灵机一动之下想起方才见到过聂小姐斜襟扣上挂着的压襟是个翡翠蝙蝠,那蝙蝠翅膀弯弯的正中勾尖应该可以压到术眼,故出声相询。
聂璇大方的解下压襟递过来,人却不肯让开半分,浑身一股要把此阵开启的全过程看个清楚的气势。
她不肯让,身上的馨香与妙曼的身材姣好的面容便不受控制的往何洛鼻子里眼睛里钻,扰得他心猿意马精神有些开小差,最后只得深深吐了几口气,心底默背着师门门规才好歹压下心里的燥动。
随着玉蝙蝠的翅尖在看似不起眼的一处黑点上一点,一种波动在柜子上出现,仿佛奇迹似的,从柜门开始,从上向下,原有陈旧灰腐滚滚退袪,柜子渐渐散发出新木才有的光泽,但又沉淀了一层厚厚的浆色,使整个柜子看起来非常具有年代美感。上面镶嵌的杂宝也闪发出各色光芒,叫各个八仙图案看着精美高贵又极有艺术臻华。
聂璇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伸出手去摸了又摸,把柜子从里看到外,嘴里不停的夸着:“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夸着夸着忽然转过头来,眼光灼灼的看向何洛。
“大师,请受凡人一拜。”
她板正脸,拱手给何洛行了个礼,逗得何洛手脚不知何处摆放才好。
眼见何师傅一脸窘状,聂璇忽然噗哧一笑。
这何师傅太有意思了,本领真不是一般的大,自己真的是运气好,捡到宝了。
这个投名状,她喜欢。
安顿下来的何洛没急着上工,把自己在省城的事详细写了信,问了人寄去了云山县的万老板那儿,随信的,还有给师父的一封,因为有着蜡漆封,倒也不怕万老板拆信,故而给师父的信里提到了自己在江湖下了悬赏,如何被算计,自己又如何算计回去,现在在长盛商行做事的事情。
他却是不知道,信寄出的时候,自家师父正带着师弟在上省城的路上。
趁着寄信,何洛又顺便往范十九爷那儿走了一趟。
画像画出来了,可这人却还没有消息,巴三像是从省城消失了似的,范十九爷得知何洛在长盛作事,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小兄弟,是个人物啊。”
他比了比大拇指。
“省城做文物的圈子,有三大人物。一位是唐四爷唐家仁,他是国党中央委员唐生智的侄儿;一位是孙老板孙世庆,此人名声不佳,据闻与日本人有些不清不楚;而最后这位便是关大先生。”
“关大先生是位奇人,他出身穷苦,和我们江湖人差不离,可跟了个好主家,他又勤奋好学,主家是做古玩生意的,他跟着四处跑,甚至还坐了船去了法兰西那边,学会了洋话,跟着主家在那头做过好几年古董生意,后来自己退出来开了店,慢慢在外头把名声打响,拿着钱回来倒腾起了银行这个新事物不说,还开起了长盛商行,手下拉起一大批的碗担业、铲地皮,全国各地的作文物买卖,可卖洋人,他真真假假掺着卖,听说啊,拿了钱还在法兰西办了个什么留学生支助,还建了楼给他们住。”
“这三人里头,关大先生待人最为仁厚,坊间名声也好,只不过江湖上有人说这位关大先生,其实与湘军总司令谭延闿有些关系,此事不知真假。如何?那关大先生可如坊间所说为人仗义仁厚?”
何洛点点头。“大先生确实是好人。”
他也不太会形容人,干脆直接就给人定了个好人位置,倒也是,关大先生关怀人的那一套可不是做假的,叫买衣袜的二十个大洋可还在何洛怀里揣着呢。
这可是实打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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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代:古董达到一定的年代叫“到代”、也叫“够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