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辛区锦会堂逃出来到娄宿的时候,癸时已过,甚嚣尘上的浩瀚星子连同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齐隐去,天心泛白如同羊毛般枝展开来,和昨夜盛世胪欢一起转身的还有今晨的颓圮狼藉,如若在白昼的孤行是一个错误,那为何注视黑夜的双眼会完全变成黑色。
自从离开奎宿申区,零归一路上都很少休息,现在白天的八个时辰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他打算远离城镇去乡间,去田野上晒晒被天轴人忽略的明媚阳光。
娄宿丑区的边缘多山,但大都不高,村庄被青山环绕,上山的路在杂草丛中很容易寻找,狭道两旁生长着高大的槐树,树丫上挂满逸着悠悠清香的洁白花串。
穿过一片石榴地,山埂上的野枣树结着稀疏的涩果,野蒿和狗尾草织成一块绿毯铺在山坡上,微风拂来席卷着绿意盎然的波涛,上下起伏。
站在山坡上向下俯视,村子和近处的城镇尽收眼底,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俨然但死寂的房舍并不让人觉得冷清。
在树荫下的杂草丛中躺着,除了周遭的风吹草动,落叶沙沙和胡言乱语的蝉声聒噪之外,心中就只流淌着自己的声音,片刻的忘忽所以,片刻的自娱自乐。
微眯着眼,柔和的光线从翻飞的密叶罅隙里穿梭,恍惚间一切都动人心魄,却又平凡得就如同杂草一簇。
西宫昴宿,天宫山塔的顶峰,星月如晦的夜空之下飘摇着鳞鳞千盏的苍白祭灯,宫殿前的教徒和群臣们虔心地颂偈,声声呜咽。
殿门敞开着,灵柩里躺着一具冰凉的尸体,史官们正一页一页焚烧着记载他此生功过的君历,观星师凫檀向灵柩中抛洒着从东海岸拾来的贝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身随江流兮,不忘前世;魂归彼夜兮,回星转生。”
瓷盆里的熊熊大火在吹进殿门的夜风中翕然跳窜,燃过的灰烬在偌大的前厅里飞舞盘旋,急促升腾,倏忽落地。
“身随江流兮,不忘前世;魂归彼夜兮,回星转生。”凫檀的悼词像是在跟远去的亡灵晤谈,希冀他能在走进轮回的彼道前留下暗示。
祭文刚念完一遍,时下夜风更紧,满天翻飞的灰烬如狂沙般愈加肆虐,待风过盆火伏偃,点点滴滴的纸灰落到转生簿的白板上,歪歪扭扭拼凑出十六个黑字。
凫檀接着向转生簿上撒下一把贝壳,高声朝殿外宣读着簿上的殪言,也是星君皋胥转世的结果。
“房宿景魂,亦诗亦魔,妖怜魅生,不宁不令。”
史官们重新备好纸张,肃穆地写好这十六个字,准备续写回星转生后另一个星君的君历,而这就是他的开始,也是无尽轮回中的一环。
回星转生结束后,凫檀用手势招进一队兵马,然后让他们抬着灵柩离开宫殿,走下天宫山塔,朝臣们接着长队紧跟在后面,密集的人潮向着东方海岸挪动,将要去完成祭礼的最后一项——海葬。
画面突然剧烈闪动,片刻间转向黑暗,零归提着灯笼来到一扇半掩的柴门前,房子里一个年轻绝美而面容凄恻的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站立在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身旁。
“晓月,你必须带着儿子尽快离开这里。”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叫晓月的女子脸颊上流出两行清泪。
“等我把事情办完就会去找你们娘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中年人焦急而动情地为女子拭去眼角的泪滴,然后弯下腰去怔怔地看着旁边的男孩。
“景魂,男孩子不能哭,爹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娘。”中年人指着景魂的肩膀,接着把他们送到房外,敦促他们尽快离开。
零归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为何会看到景魂小时候的事,只惊觉自己的视线跟着画面的移动而移动。
月明星稀的晚上,他跟着景魂母子俩离开房宿未区,走进一片荒林,黑魆魆的林间窜出一队兵马,刚一打上照面,无数箭矢便朝他们母子射来,晓月不知何时闪到景魂身前,用身体挡住所有飞来的毒箭,然后用仅有的力气推搡着让他离开。
看着浑身鲜血的母亲倚在自己身上,年幼的灵魂被吓傻过去,他手足无措只知道哭泣,晓月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告诉他,让他快跑,让他一定要活下来,找到自己的父亲……
景魂和往常一样听话地朝前没命地跑去,那队兵马踩过晓月的身体一直穷追不舍。景魂当时的脸色看不太清楚,大概能猜出眼睛里除了泪水和悲伤以外,就只剩下愤怒和绝望。
他就这样一直跑着,穿过荆棘丛,越过高山涉过湍流,而四周的景象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向后倒退,景魂在这段浮光掠影中渐渐长大,直到遇见观星师奕辞,直到置身于忘生河谷。
等零归醒过来后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但却无比真实,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感到疑惑,又在曾经读过的《天轴国札》里找到某些吻合。
看着天色不早,零归起身拍去杂草,沿着原路朝山下走,这里是娄宿丑区,夜晚的第一个时辰子时还能在此处停留。
来到丑区的城镇中心,便听到关于奎宿的最新消息,奎宿宿使禾泽被刑办所里的人下令处死,而观星师居沔也被解去职位,贬为庶民,这一切都跟零归的逃脱有关。
就在零归来到娄宿的同时,上层就把诱杀零归的极密任务交给了娄宿宿使,并把西宫剩下的两名观星师都派遣到娄宿来协助这次捕杀行动。
对于通读《天轴国札》的零归来说要在这里生存下来并不是难事,而他本人就是这样想的。子时过半,他躲过巡逻队惯常的巡逻时间潜入到丑区边界,准备在丑时来临之前进到寅区,这样便能靠时间差躲过星辰透镜的监控。
零归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室内会场,会场在今夜被娄宿一位富商租用,正在展览着一批精美的古玉器,对于钟爱古玩玉器的天轴人来说,这里自然是人满为患。会场除了宽阔的正门以外,两侧墙壁上分别开着两道圆拱门,整座建筑雕梁画栋算得上是娄宿最为知名的地方。
不爱凑热闹的零归此时却也被会场蒸腾的氛围所吸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拍卖台前,台上摆着一件镌刻成天宫山塔模样的玉器,看样子是打算开始拍卖。拍卖台两侧的架子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各类古玩,看得人眼花缭乱,每个架子旁都站着至少十几个带刀武士,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台下躁动的人群。
没过多久,大概拍卖第三件玉器的时候,一个穿着怪异的人从幕后走到拍卖台前,附耳轻声对台上的会场管理员说了些什么,管理员就接着对四周挥了挥手。起初零归并不是太在意,但这么久以来的逃亡经历告诉他,危险就潜藏在一些小细节中,等他朝四周看过去时,五道门中的三道已经被紧紧关上,只留下右侧两道小门。
就在这情急之中,零归立马确认两旁的灯盏数目,并快速记住剩下两扇门的大概位置,然后打开双手护腕的保险,迅捷地将周围数十盏灯一一击灭,整个会场顷刻间漆黑一片,人群在短暂的恍惚后沸腾起来,左右推搡,乱作一团。
黑暗中,零归确认一大半的人群接二连三地跟着彼此朝着其中一扇门涌去,他便趁此机会向着人少的那一扇门逃出会场,没想到的是,一出会场他就被另外一队人马盯上,他只好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逃窜,希望能甩掉这些讨厌的尾巴。
结果是甩掉一队又被另一队跟上,他才意识到,巡逻队的数量在激增,而且巡逻的时间也变得无章可循,似乎娄宿宿使被奎宿禾泽被杀的事情吓破了胆,决定舍得一身剐都要把零归杀。
零归意识到娄宿的事情正在向着自己无法控制局面发展,而他自己一直处于被动,如果长久这样下去,就算丑时未到,就算这里一个小小的丑区都能把他从肥拖到瘦,从瘦拖到死。于是他决定要想办法变被动为主动,混淆娄宿上层的视听。
就在零归边逃边想的时候,子时慢慢过去,这里的星辰透镜即将打开,但他并不怎么慌张,而是向着宿中心快速移动,就在靠近宿中心的时候,所有的尾巴都被他甩开,但星辰透镜却看到了零归的行踪。零归知道透镜钟摆在宿使的府邸,也就是娄宿子区,要将零归在宿中心出现的消息送达这里最近的巡逻军需要半个时辰,而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就有充足的时间从寅区折回,在寅区透镜打开的时候,就可以造成远离宿中心出现在寅区的事实,接着进入丑区以此循环,便可以做到行踪飘忽不定,让娄宿上层焦头烂额。
这样做的确能让零归暂时摆脱危机,但他还是低估了观星师的力量,就在刚进入寅区没过多久,还未实施计划之前,寅区的巡逻军就开始激增,零归再次陷入困境。这里的关键在于从西宫宫祀所而来的两大观星师时刻注视着夜空,而夜空告诉他们的,他们就会告诉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