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垤的深秋像凉衣那般萧索,熹微的晨光漫上篱前寒冷的溪流。院落里的西府海棠和榆木梅上结着厚厚的霜,森林里升腾着股股雾气,留下各种兽类活动的迹象。屋子里很暗,零归用厚厚的棉被捂着蜷缩的身体熟睡,床边蹲着一只遍体鳞伤的妖兽,体型比嘟嘟要大上几倍。他静静地守候在零归身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时朝窗外的原野上看去,似乎它也察觉到外面的寒冷,哆嗦着身子将脑袋缩了回来。
窗口处的梭椤经不住临冬的寒意,将枝条藤蔓伸进屋子里,无论气候如何恶劣,零归在睡觉时总会开着窗子,这就好像刻意让自己与外界保持联系。
醒来后的零归被地上的血垢和满身伤痕的妖兽吓得久久回不过神来,一人一兽远远地对峙着,彼此打量着而且都没有任何动作。妖兽周围堆簇着棕黄色的皮毛,眼神中没有恶意和惶恐,仅仅流露出一份依赖和疲倦,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爪印,淤红的血肉翻在伤口外面,壮实的前肢上褪下层层血枷。虽然体型相差甚远,但整个样子却跟嘟嘟很像。
见到零归对自己有所警惕和畏惧,变化后的嘟嘟焦急而且带着倦意轻叫了两声,然后平静地朝他走去,用硕大的脑袋蹭着零归紧握的双手。
“嘟嘟,你怎么……”零归震惊地脱口而出,看着地上刚褪去的皮毛,猜到嘟嘟在夜里经历过一场生死挣扎的剧烈蜕变,而它身上的伤痕都是自己弄的。
零归顺手翻出橱柜里的疗伤药,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晨光,细心地给嘟嘟涂抹,上药的时候嘟嘟痛苦地哼着,身体阵阵战栗。蜕变后的嘟嘟在体型虽然比不过一头正常妖兽,但也足以算得上强悍壮硕,而这种疗伤药不至于让妖兽等级的兽类这般模样。零归有点担心嘟嘟现在的情况,在野丘国待了这么久,他也没听说过哪种兽类能够一夜蜕变,彻底改变与生俱来的样貌和体质。虽然嘟嘟有些与众兽不同,有自己的故事,但这种超乎常规的巨变,还是太过让人震惊,于是零归决定要弄清嘟嘟的来历。
给嘟嘟上完药后,太阳高高挂起,阳光和煦地洒进窗棂,屋子里亮堂起来。零归把嘟嘟安顿好后,准备起身离开,去风素那里问问有没有记载嘟嘟生世的书籍,却发现自己的裤脚被嘟嘟紧紧拽着。望着嘟嘟略带忧郁的神情,零归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安慰它说∶
“你安心养伤,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嘟嘟似乎能听懂零归说的话,稍稍松了松抓住裤脚的爪子,但片刻后又重新拽紧。没有别的办法,零归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掰开,随后带上房门离开,朝内院方向。
见到风素后把来意说明便顺利来到藏书阁,阁前夹道上的雪松青葱挺拔,脚下白砖砂石相间,石榴树硕果垂条,赭柱紫画,飞阁流丹,透着古朴凝重和神秘气息。推开阁门往里看去,整整齐齐的数排书架横列其间,地面上一尘不染,书籍都精致地包装着。四面白墙上置有镂空镶边花纹木窗,阁子里亮得通透,很适合静心读书。
在书架间来来回回数十趟,他都未能找到想要的东西,这些书籍除了记载野丘国历史,传奇神兽,邻国地理,其余大部分都是关于神离的传记和离教教义,甚至连有关太虚境和诛心境的书都找不到。最后零归把查看重心放在兽类这一块,拿起书随意靠在书架上翻阅,没想到靠着靠着,书架倾斜过去差点被推倒,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里落下一本满是灰尘的古书,封面上写着八部天兽。
一页页翻开古书,看到咽梦青鸟的彩色插图,全身上下如水晶般洁白剔透,纤细灵秀的双足,泛着浅淡幽蓝色泽的尾翼,修长的脖颈和灰色的喙,就像一股白烟飘渺虚浮,未曾浸染人间烟火。因为喜爱孤独地吞咽梦境,而象征着简约的幸福和快乐。
继续朝后面翻过两页,零归被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深深吸引,盯着那只天兽彩图,精神为之一振。魁梧威严的躯体,橙黄色的连鳍像一顶黄金头冠,头须出尘地扬在两侧,红色双翼像两团剧烈的火焰熊熊燃烧。细看彩图下的注解,此天兽名为百变戏子,在凡尘中降生,起初平凡无比,但它整个生命都在不断蜕变中度过,如果能够在一百次蜕变中存活下来,就会归往神秘的太虚境。
书上说,百变戏子每每在尘世获得一场机缘,都会完成一次蜕变,蜕变后就会离开带给它机缘的人和事,就像戏子一样在人前上演不同的剧目。
有目的的生命就会显得无情,毫不留恋身边的一切,它们的生命不属于世间的人和事,更不属于自己,如同戏子不断变换着脸谱,给台下人留下无尽的唏嘘和感叹,而自己只将生命交付于一种空白。
零归就是百变戏子的机缘,而百变戏子却无法让零归改变,他想到嘟嘟肯定会离开的,这是百变戏子的天性,无法阻止更不应该去阻止。他并不觉得嘟嘟会离开是一种无情,无情的人往往是世间对情感最执着的人,反而觉得它是在用一次次的离别和割舍,来获得一种生存的真实感,不荒诞,不盲从。
在中州这些平静的日子里,零归和风辙两兄妹还有卓桃夭都相处得很融洽,彼此之间相互了解,渐渐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也经常和他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虽然风素和卓桃夭之间仍然心有芥蒂,但都是一些小打小闹,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彼此不和,其实在心里都开始相互接受。
回去的路上,零归想到莫,想到叶子英,也想到子虚,心里很愧疚,浑身都不自在,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子虚现在是否平安。
走进院落,推开房门,心里做好准备,屋子里应该静的吓人,该走的不会留下,但仍然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嘟嘟”
角落里没有回应,空旷的屋子里充斥着血腥气味,静悄悄的……
悬浮山体之间,粗壮的常青阔叶藤盘错在一起,扭成股股绳桥架在天穹,将七零八落的山体连接成整体,从上空向下俯视,藤桥和悬浮山之间构成神秘诡异的图案,像是以阿索为躯干振翅待飞的双翼。
子虚站在下面的平坦土地上,抬头瞧见此处的天工鬼斧,不禁骇然失色,心中难免有难于上青天的畏惧。正四处张望着,想找条攀上阿索的捷径,却看见不远处树林里一阵躁动,大批兽人在林叶间隙里若隐若现,左右奔突。那批兽人朝阿索方向离子虚越来越近,他只好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睁大眼睛注视着前方。
只见树林里窜出的兽人里既有飞禽也有走兽,就在子虚前面的巨石处分为两队,飞禽腾空而起,扬起地面上的砂石草屑,而走兽则排成整齐的长队,前赴后继。接着四面八方都涌出大量的兽人,没过多久,天空全都被密密麻麻的飞禽所遮蔽,而地面上的走兽更是如潮水般翻涌,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阿索。
“难道正赶上迦南的清酋三祭?”子虚自言自语道,身体不敢有丝毫的移动,灰布衣服和旁边的岩灰石混成一体,形成天然的保护色。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周围变得安静下来,所有兽人基本上都涌进阿索,子虚挪了挪僵硬麻木的身子,刚转过身去便发现一只兽人正盯着自己。
看着那张有点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惊,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子虚正苦苦地思索着,而那头兽人竟然站直了身子,把自己头顶的假毛发扒拉下来,用手摸了摸自己漆黑的脸。
“普泉,你……你怎么变成兽人了?”那头兽人虽然站直身体却依旧佝偻,头发稀松得只剩下寥寥数根,眼眶深深地内陷,牙齿森黄混杂着黧黑。子虚认出了他是普泉,惊叫了起来。
“我……唔不是兽人——装的。自丹朱离开,我……唔就一直哼……跟着。么……你带离冏……冢来迦南,唔……一绿跟来。”普泉龇着嘴,使劲地说着人话,听起来还是结巴断续,沙哑难懂。
“你到现在还没有放下离冢?”子虚摸着胸口的手有点颤抖,后退了一小步。
“离冢是唔……我的,不……不能给柱……诛心,它们像唔一样,畸形的怪物,都……都是为了太虚境的秘密。”普泉也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子虚摸着胸口的那只手,神情复杂,怪诞。
“那——太虚境到底有什么?”子虚不像是在询问,更像自言自语。
“分……分不清现实和……和梦境的疯厥。”普泉偏过身子望向遥远的北方天空。
“你放心,我不会把离冢交给诛心境的,等我做完那些事,离冢自然就会回到零归的手上。”子虚同样也朝北方天空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模糊的浮云,好像长满斑点。
“嗯,哼……跟我来。”普泉点点头,带上假发,双手触地向前爬去,子虚紧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