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黑影一个反身,怔了怔,猛地拉起黑暗角落里单手紧紧抱着孩子头发蓬乱、泪眼婆娑、不停颤抖的苏免。
白色纱裙泡在血泊里,站起来的一瞬她的脑子忽地一片空白,裙边鲜血滴嗒的声音让她头痛欲裂,她挣扎着,用一只手狂乱地揉擦自己的头发,不停地叫:“莫岭,我头好痛!好痛!救救我!快救救我!”
黑影叹了口气,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脑勺上。他握紧她因沾满鲜血而黏糊糊的冰冷的手,夺过婴孩,一把将此刻安静的她环住,“嗖”地冲出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群狼头顶划过,化作一缕白光消失在山的那头,只留下一丝混有血腥和恨意的细小的风。
别过头,依稀可以听见渺远的山谷下那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的狼嚎……
没有狼再敢跃进马车,没有狼想去送死。狼群围着马车不停打转,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它们露出白森森的尖牙仰天凄嚎,越来越多的狼向马车这里涌来——整个山麓里狼都来了。
血红的月儿渐渐淡失了色彩,向东方日出之地艰难地挪去,似一个垂暮的老者蹒跚地前进。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不太寒冷的光划破了天边的云幕射进了山谷,血月最终被阳光淹没……
狼群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万狼齐嚎。
几头狼夹着奇长的尾巴战战兢兢地跳上了马车,在车帷边试探性地伸爪探视。将要跨进马车内时,一声恍若闷雷的狼嚎刺痛了众狼的耳朵。
一头雄壮的玄狼闪入众狼的视线,那黑得发亮的皮毛在昏暗的清晨依旧泛着亮油油的白光。
一阵风拂过,它转瞬已跃上了马车,“呃噜——”它愤愤地望着最前面的那头贱狼,喉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啪”它伸出玄色的爪子重重地落在车帷边的狼的身上,那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下了马车,“嗷嗷嗷——”接着便是一阵痛苦的惨叫。
马车中,血已没了温度,那殷红的血凝结成了乌黑的一团,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棕狼闭着眼,咧着嘴,伸直了腿安静地仰躺在雪狼身上;雪狼瞪着眼定定地望着黑暗里的某个角落,眼中装满了恐惧与恨。
“呜——”玄狼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划落一滴血泪……
大哥,岑儿,阶郑还是来晚了一步!
玄狼的心像是被麻绳勒得紧紧的,留下一道道暗紫的印痕隐隐的痛。它一下趴倒在地,伸出爪子鼻翼翕动,狠狠的把那令人作呕的糜味大口大口的吸入胸腔。它要永远记住这一幕,永远!
岑儿,你怎这般痴傻。
微弱的金光,刺痛了它的双目,是那把剑!和百年前并无差别。它缓步踱了过去,紧闭双眼,咬住剑柄,别过头,一下把剑拔了出来。
剑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血像一群烧焦了的蚂蚁黑乎乎地黏在剑上……
玄狼叼起剑,眼中泛起阴冷的青光。它跳下马车,众狼又是一阵哀嚎。它没再发出任何声响,狼群让开一条道来,它悠悠地踱着步子向山林深处走去。万狼跟在它的身后,向着它移动的方向移去……
走到山谷顶上,空旷冰冷的眼神射向黑衣人消失的山头,玄狼在清林山最后一次哀嚎。
南暮、鲁峰,我清林狼族与你们不共戴天!终有一天,你们都将死在我的脚下!
绝翾璜玟坠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幽幽地发着蓝光,仿佛被什么托着一般左右轻轻地摇晃。
榻上的她额头沁着大颗大颗的冷汗,一个劲儿地摇晃着脑袋,疯了似的大吼:“莫岭——不要——不要——啊——”
摇篮中熟睡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吼吓得大哭起来。
“免儿!”一墙之隔的黑衣男子一惊,他深锁的眉头上划过的一缕哀伤,理了理七零八乱的情绪,他慌忙破门而入。
奔到榻前,望着那张如白纸般的脸和那眼角晶莹的泪痕,他的心疼得像是被千万只蛇蝎叮咬一般。
“免……”他跪在榻前,伸手握住她依旧没有任何温度的手,觉得不对,哽咽着改了口,“师妹,别怕,大师兄在这儿呢。我们……到家了。”哄小孩子般的语气,那样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是有生命一般轻轻的在人的耳膜上旋舞。
苏免别过头去,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外流,她没再张口说话。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转动,没了任何声音,失了任何色彩,这儿只剩下素白和那让人心碎的眼泪划过皮肤的声音。
“免儿——别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说,声音有些颤抖。
苏免愣了一下,猛的竖起身来,眼泪停止了奔涌,好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抖然被切断了水源一瞬间枯竭,河床下奇形怪状的五颜六色的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七横八竖地向世界张扬自己的重见天日。
她缓慢地扭过脖颈,睁大了眼睛,眼神涣散,自言自语般幽幽地张口。
“莫岭!莫岭!你是莫岭!”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跪起来一下扑了过去,用手捧起黑衣男子的脸,“你,你不是莫岭!大师兄,莫岭!莫岭!快去!快去救他!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一下撞在了榻边的墙壁上。
“苏免——”停顿在空气中还未收回的大手颤抖着,“你该醒醒了!万俟莫岭他死了,死了!你还有你跟他唯一的孩子!”
“呵!孩子?呵呵呵呵——”一把推开眼前的荆刑续,抬手摸摸项上温热的绝翾璜玟坠,她仰天狂笑。
荆刑续起身,端起几上的茶水,泼了她一脸:“苏免!你醒醒!”
她止了狂笑,定定地望着荆刑续,眼神充满了恨意。
男子立起身来摇摇头没再看她,缓步走向摇篮把孩子抱了过来,他背对着她,轻声道:“是个女孩,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万——俟——来——疆”苏免也没有看他,一字一字地回答,仿佛那日和莫岭一起在寻龙山数星星的语气——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莫岭,你说的如果是个女孩你要叫她来疆,我们和郁二哥预定好把她许给郁二哥家的公子的。可!那群妖狼,它们毁掉了我们的一切!我定要用尽千山狼血,祭你——
荆刑续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很重的戾气,一种极不适的感觉袭卷全身,他捂住胸口挤出一句话来:“师妹!放下吧。”
“呵呵呵!放下?”她扯下脖子上的绝翾璜玟坠认真地为这个不小心投到她肚子里的倒霉孩子戴上,“来疆,记住,从今往后,清林狼族便是我南暮、是你我的仇人!你要尽你一生,为你生父报仇雪恨!”
“绝翾——璜玟坠!”荆刑续看着那幽蓝的玉坠,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出声来,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苏免望着那闪着蓝光悠悠晃动的坠子,心中五味杂陈。
“万俟莫岭是巫族后裔?”荆刑续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别过脸望向窗外,长叹了一声。
“我知晓,莫岭是巫神,一开始便知晓。”苏免苦笑,“就像我是南暮岛岛主的女儿一样,我们都有生不由己的使命,哪怕我们再怎么不情愿。难怪,当初爹说什么也不愿我随莫岭去西漠。”
“师妹,我现在是南暮继任岛主了。在你离开南海,离开南暮岛,跟万俟莫岭不辞而别的那年,岛主他感受不到你的气息,到处寻你,但最终没再找到你。他以为你死了,整天郁郁寡欢,一回南暮便闭关不出。在十年前因堕入心魔而走火入魔,仙逝了……”荆刑续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使声音显得平和些。
“爹,他走了——连他都不要我了?”苏免把脸埋进襁褓中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昨夜,南暮天卦突生异像,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感受到了你的气息,我知道你有危险……我险些……险些再救不回你。”荆刑续再次打破了沉寂。
“哦。”苏免不冷不热的回话。
爹,女儿不孝!
妖狼!世间所有的狼!畜生,都是畜生!我要屠尽清林山麓里的狼,我要让它们给莫岭陪葬!来疆,原宥娘的狠心,可,谁叫你是苏免的女儿呢!
(一年后)
回到南暮一年了吧,今天又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全家团圆相聚之时了。呵,来疆的生日,你的祭日!你叫我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呢?
苏免匡着熟睡的孩子望向云霭中若隐若现的圆月,眉心深处涌出锁不住的悲哀。
轻轻把孩子放回摇篮,苏免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清林山麓里的那群孽畜所赐!都是!
她像木偶似的僵硬着躯体回到了榻上,泪在一年前就流干了。
很久过去了吧,圆圆的月儿已经爬上了正上方的天空,散发着如水的光芒。
“呜呜呜——”一声奇怪的悠长的声音划破天幕,紫光乍现,一群群飞鸟黑压压地向苏免的房间上空移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那鸟儿扇动翅膀、空气震动的声音。那翅膀划动的声音一上一下,所有的鸟儿好像事先商量好一般默契地就着单一的频率划出整齐得骇人的节奏。
那声音如同天籁。多么熟悉的场景啊。没错,这跟来疆出生那晚的情景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它们现在包围的不是马车,而是整整一座楼阁!
荆刑续正在鸟幕外使劲地捶打,可这些鸟儿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怎么打都打不散。他愤然拂袖,厉声训斥巡夜的弟子:“南暮岛闯入如此数量的乌鸟,你们都没看见?还不赶快去寻长老们过来!”
南暮三千弟子被这美妙的“乐音”唤醒,他也不例外。
众人围在墨竹阁周围不知如何是好。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群鸟儿是无害的。
地动山摇,南暮剧烈摇晃,地底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似是巨兽的梦呓,又凄寒阴冷得可怕。众人惊慌。
“糜海兽?”荆刑续心中激起千层浪。
一道道细小的蓝光,源源不断地注入来疆小小的身体里。她不停地啼哭,周身的幽蓝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在那么一瞬来疆停止了哭泣,腾空而起,在空中摇晃。“嗖”蓝光像蚕丝一般被一根根陆续抽离,她周身的颜色越来越淡,最终失去了光泽,墨竹阁周围的鸟幕瞬间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地下的声响也消失了,南暮停止了晃动。
来疆落入摇篮的一瞬被刚刚从梦中惊醒的苏免看得清清楚楚——那像虫子一般长长的蓝色光线歪歪扭扭地像扯丝一样被无形的手从来疆的身体里抽出来,散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