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轻轻吹过闲亭。棋盘上,弈局正酣。
清冷月落下一子,然后抬眸看对面的人,他眼光游离,心思似乎并不在棋局上。轻咳一声:“师兄,你又走神了。”
“啊……”傅言阙回过神来,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抱歉。”
“师兄,”清冷月停了停,向他眨了下眼睛:“这局输掉的话,你可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的。”
“唔”了一声,不大在意地揉了揉鼻子,傅言阙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棋盘上,随意应道:“知道啦。”
女子眸中渐渐晕染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师兄……时隔几年再次博弈,你怕是,赢不了我了。
阳光温和地洒下来,映着闲亭与闲亭之外的美景。四周很静,偶尔听得到集贤山庄远处的嚣声。
傅言阙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全力以赴时似乎有些晚。
黑白争锋,棋子纵横。面对弈局上越来越凌厉的杀机,女子从容依旧。她不紧不慢地落子,棋风一如当年那般锋芒微收,却又让付言阙觉得有哪里不一样。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受,就像是尘世间的明珠,即使兀自安于不张扬的角落,却也无比夺目。
他突然有些好奇她能进步到什么程度。
一局已罢。
并没有人数子。
清冷月微微勾起唇,向他一笑:“师兄,这一局是我赢了。”
瞥了一眼棋盘,傅言阙伸了个懒腰将手枕在脑袋后,“不打算告诉我是怎么进步的么?”
她浅笑着收棋:“这些年,我的对手是我自己。”
一个人的博弈,往往是从黑白中建立某种平衡,然后,再打破这种平衡。
她回答得依旧温和淡然,可在那温和背后,却蕴含着无比强大的自信。
傅言阙忽然笑了:“师妹,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他放下手,前倾些许:“说吧,想要什么?”
“师兄之前心思不在棋局,想必是在考虑九曲归尘令赠予谁。”她停下了收棋的动作,抬眸:“可考虑好了?”
“哦?”傅言阙大感有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师妹也关心这些事了?”
女子但笑不答。
“我心中确实已有人选。”他微作停顿,似乎是有些顾虑。
“是谁?”
傅言阙笑了笑:“命初裳。”
知她回郁都后便一直闭关修炼,他又补充道:“就是那个在韶歌拒绝了钟灵渺音阁邀请,前天又在聚客楼替花绮解围的少女。”
清冷月唇角微勾,笑意变得莫测起来:“师兄是因为这些做的决定?”
“不。”他轻轻摇头:“是因为樱樱。”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
“樱樱最近改变很大。”以前的她,喜欢一刻不停地围着他转,而如今,他若有事,她便不会打扰。她开始读书、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尝试的东西,就像是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若再见到樱樱,必然也能发觉。总之,就像是突然长大了起来。”
“樱樱的改变,与她有关?”
“对。”傅言阙微垂下眸,笑得有些无奈:“我随意散漫惯了,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按樱樱以前的性子,我一句无心之言都要惹她生好久闷气。那少女能几句话点醒樱樱,九曲归尘令给她又如何。”他蹙起眉:“只是……”
清冷月接过他的话:“师兄莫非是怕她会陷入危局?”
“你知道——”他定定地看着她:“这不像报恩,更像报仇。”
夕阳西下,在远处的天际连成一片绚丽的色彩。
有风声掠过耳畔。
“宵千醉不为难她,便没有人能为难到她。”清冷月停了停,缓缓道:“而宵千醉,一定不会为难她。”
傅言阙勾起一抹笑:“哦?师妹这么确定?”
秀眉轻轻一挑,算是回答。
他只好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唉,几年不见,师兄可是愈发看不透你了。”
“师妹还是那个经常会犯错的师妹,师兄也还是那个看见我做得不对便会出言提醒的师兄。”她眉间笑意盈染:“师兄,你可别忘了,把我贬得一文不值的,就你一个啊。”
“咳、咳,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那个……”他转了转眼珠,赶紧转移话题:“师妹师妹,你还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
也不打算去戳穿他,清冷月一笑,无奈道:“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啊……”
极尘之境。
延绵千里的雪山,终年不化的寒冰,映入眼帘的,是这片大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出现的苍茫。
寒烟渺渺。雪山之巅,天幕云海仿佛触手可及。
有人闭眸而立。他将红尘浮世踩在脚下,不过是站在那里,便教这壮阔的天地风雪,逐渐渲染出江山唯我的桀骜与傲然。
天色将倾,夜幕一点一点逼近。
他缓缓睁开了眸。
紫瞳。极夺目的紫瞳。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宝石,带着任何词汇都形容不出的瑰丽。那一片天地浩渺里,薄唇微微上勾了几分:“有客人到了。”
身后静候的嘉默一怔,垂首躬身道:“尊上,这些日并无人能入极尘之境。”
“是么?”他随意一瞥,笑意未褪。
说话的人却骤然跪了下去。
山巅有人到访时,已是一炷香后。
来的是一个男子。他就着微暗的天色一步步踏上山巅,然后,从茫茫风雪中看到了那个负手而立的人。
浮光零落在周身,紫瞳冷漠,似能撼动漫天风雪。
来人一瞬间便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他忙单膝跪地,声音颤抖而急切:“在下瑶城亓燃,妻子身中‘魇蛊’危在旦夕,恳求尘境尊上能救我娘子一命。”
风声纠缠不休。明明是寒冷的雪域,他的手心却已沁出了汗水,亓燃跪在那里,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我还以为到的是哪位故人。”声音散漫,甚至仿佛还掺了几分笑意。“亓燃对吧。莫非——没人告诉你极尘之境的规矩?”
亓燃微微抬眸:“下蛊之人已死,在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擅闯极尘之境,绝无冒犯之意……”他的话说到一半,凌厉的风刃便掺杂着飞雪毫无征兆地袭来,亓燃胸口一阵锐痛,喉咙腥甜,吐出一大口鲜血。
身子有些支撑不住,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而不远处的人,无动于衷地立于原地,仿佛根本没有出手。
绝对的压迫。亓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临行前有那么多人劝他不要擅闯极尘之境。
心头一点一点的涌上绝望。可是,娘子……
想到那温柔的笑靥,亓燃缓缓支起身,坚定而平静地看着那个人:“此番擅闯,是我之过。只求尊上,能救我娘子。”
袖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脏。
他闭上眼的那一刻,想起瑶城的水墨长廊,待到哪一日繁花开满楼阁,也许会有人煮着他最爱的美酒,陪他再醉上一场。
预料中的刺痛并没有出现,手已无法再移动一分。
漫天风雪映入眼帘。
“我准你死了吗?嗯?”丢开他的短刃,烟无论直起身,讽刺地勾起了唇角:“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救她?”
亓燃抬眸。越来越暗的天色中,那个人冷漠而高傲地睥睨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唇畔的弧度是说不出的阴冷,那一刹,所有希冀恰如水月镜花。
在天色终将归于黑暗的前一刻,有极其美丽的女子在这片苍茫中缓缓走上前。她在风雪之中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烟。”
女子的装束,并没有和极尘之境其他人有哪里不同。她的腕上,也是象征身份平平的玄色缎带。
一潭紫色双眸微转,似有华丽的炫彩流溢。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烟无论应了一声:“嗯。”
亓燃心下惊骇。那女子走到他身旁,顺手将他扶起,面上并无过多表情,烟无论却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他站在那里伫立不动:“你打算帮他?”
“是。”外出做任务时,她曾听说过亓燃的故事,恰巧路过别人世界里的劫难与深情。“正好,这‘魇蛊’我也能解。”
亓燃猛地抬眸。
那女子看向烟无论,询问道:“是否可以?”
十指紧握成拳,刚刚寂灭的希望渐渐有了复苏之势,亓燃紧张地等着他的答复。
烟无论没再开口,算是默许。
因这女子一句话,所有不可能竟然都轻而易举地变为可能。
亓燃大喜着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尊上。”胡乱地擦了一下唇边的血迹,他问道:“敢问姑娘名字?”
美眸微转,静寂无波:“我叫随烟。”
随烟。这个名字,是极尘之境唯一一个例外。
目光转向那个静候一边,未曾插话的人:“嘉默,你先带他去冰室吧。”
“是。”
夜幕缓缓降临。静寂的雪山之巅,唯有风声未歇。
烟无论站在风雪中,看远处天地延伸出怎样一片孤寂与浩然。“郁都的事,可安排好了?”
随烟微微垂眸:“是。”
紫瞳寒光透骨,凝眸处苍穹云生云灭。唇边一点一点浮起冷意。
——步千执,你会做什么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