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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欲取先予
    这天我再进宫时正巧遇见荣王父子去问安,完颜炆很热情地邀我同去,我一向吃软不吃硬,还真是不好拒绝他。

    见到皇上请安后,荣王道:“父皇,康儿眼看就要成年了,炆儿都十八了,到处闲逛也不是个事,您看,是不是给他们安排个差事?”

    皇上看看我们,笑道:“熙儿,难为你有心了。嗯,两孩子都还小,现在就参政,不知道他们行不行?”

    荣王道:“不行可以学,哪有天生就会的。父皇,康儿从小聪明,每有惊人之语,你还担心他吗?康儿,还不跟皇上说说你对当今朝局政事的看法?拣大的说,比方说,嗯,怎么让汉人更听话?能说出一点就行。”

    我硬着头皮上前道:“禀皇上,孙儿认为,女真人已是中原之主,也接受了中原文化,习汉文,衣汉服,随汉俗,朝廷允许通婚,汉人、契丹人等和女真人一样都是大金国治下的子民,朝廷应该平等对待各族,让各族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荣王觑得皇上的脸色阴沉,立时喝道:“康儿不可胡说,软弱的汉人怎么配跟我们高贵勇敢的女真人比。”

    我抗声道:“熙宗皇帝就认为汉人及诸色人亦吾国子民。皇上,靖康年间,金国是灭了北宋,但女真人却被汉人打败了。民族是以文化分,而非以血统论。当年的中原汉人已被儒家奴化千年,军尚知逃跑,民甘受屠戮,才有汉人软弱之说,因此,金国孤军深入能生擒二帝。我们占据中原后,原本悍勇的女真战士都被繁华消磨了志气,而且我们为了尽快稳定中原,直接照搬了宋国的那套制度,重用儒家,百年来,汉人的血性不曾被我们激发,但女真一族其实已被人口多达十倍的汉人同化了,软弱,也适用于如今的女真人。我们现在能召集多少女真精兵?一个女真士兵能对付几个宋兵?要多少女真兵才能对付一个蒙古人?三伯你虽然口口声声‘女真人最高贵’,坚持女真人的服饰打扮,但是你的思想已经是汉人的了,你刚才的话就是儒家所谓的‘为尊者讳’,说白了,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快点说完吧,“汉人人数实在是太多了,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强大的军队威慑,不好强迫他们遵照我们的习俗,我们接受汉人的习俗又何妨?毕竟不同的习俗是不同的生活环境造成的,从前我们在上京路那的白山黑水间打猎,才有了那些风俗,像尚白,是为了和雪地一个颜色,好悄悄接近猎物;剃发留辫,则是因为老要躲在树丛里,不扎辫子头发很容易被树杈挂住(我猜的)。现在我们占据了中原的大好河山,不用辛辛苦苦地打猎了,当然要按照中原的传统来。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治国理念,我们能用汉人的儒家治国,为什么不能接受汉人的其他东西?干吗非要保持女真风俗,让汉人排斥我们?再说也由不得我们愿不愿,我们已经被同化了,那就顺势而行,全盘汉化好了……”

    金帝大叫道:“够了!全盘汉化?照你这么说,到底是我们女真人当家还是汉人当家?以后还有没有我们女真人?平等对待汉人是不可能的,所有女真人都会反对。”

    我们在他发怒时都跪了下来,我小声道:“以后民族融合,无分彼此。嗯,从有记载的黄帝时起,历史,就是一个不断扩张、不断融合的过程。我们的祖先是肃慎人,早在西周初年就接受过周王室的册封,比逐走犬戎人才受周平王册封的嬴秦部族都早多了,直到周穆王将赵城赐给造父才有赵氏,咱们那时侯还没‘赵’姓呢,再说,本朝皇业根本就在山南之燕,燕是列国之一,我们当然可以算是中原人。‘汉人’这个叫法是一千四百年前汉朝建立后才有的,后来,‘汉’就相当于‘中原之主’的意思,它是指秦赵韩魏齐楚燕等国人的集合,本身并不是一个民族,而是统指在中原生活的各族人,五胡乱华时期又融合了东胡、匈奴、鲜卑、突厥等族人,当然,长久的杂居使得他们的习俗相近。嬴秦部族回中原得早,我们女真族要是在汉朝之前回了中原,这所谓的‘汉’族起始时就也要算上我们一份,现在也不迟,我们就是属于汉族的嘛。我们的始祖皇帝(函普)还是渤海汉人呢,所以太祖起兵时就说女真渤海是一家,女真人、汉人,二而一,一而二,有什么好区分的,都是黄帝的后人,别再用‘汉’了,统称华夏好了。”

    这可不是诡辩,我翻了很多书才发现的,女真族原来本是中原民族。他们的主源是黑水靺鞨,与先秦时的肃慎,汉至晋的挹娄,北朝时的勿吉,隋至唐初的靺鞨,有渊源关系。称号,有女贞、虑真、女真、女质、朱理真、朱里真、珠尔真、珠申、诸申、朱先、朱里扯特、主儿扯惕、拙儿擦歹等,其中,以女真(元时避铁木真的讳,写做“女直”)最常见。“女真”一词的语源,一般认为是肃慎转音或同音异译(《满洲源流考》在解释肃慎转音为朱里真(女真)时云:“夫北音读肃为须,须朱同韵,里真二字合呼之音近慎,盖即肃慎之转音。”)。其含义随对肃慎的不同理解而有三:一说是鸟名;或说是通古斯语“人”的意思;或据《三朝北盟会编》记女真“本名朱理真”,认为是女真一同的本音,在女真语中“东方”读音作“诸勒zhui”,与朱理音相通,“海青”读音作“申she”,拼合为诸勒申(朱理真),故女真一词含义为东方之鹰(海东青),作为族称即鹰的民族之意。三种说法前后两说意思接近,又符合女真的故地产名鹰海东青和先秦以来许多世代相传、娓娓动听的史实,当是女真一词的含义。(《女真与大金国》)

    女真人建立金国后掩饰此事,无非是想显得与汉人不同,好搞民族欺压。特别是掌握实权的贵族,人人都有大量奴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汉人,他们怎么可能承认汉人、女真其实同源,谁也不比谁高贵?普通的女真人也是,既羡慕汉族璀璨的文明,尽量学习,很多人甚至不愿意继承世袭的猛安谋克之职,而是选择考策论进士,但是,他们同时却又希望自己的社会地位能比有辉煌历史的汉人高。这应该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祟吧,毕竟太祖前女真族实在没一件可说道的事。因此,到现在女真人还没有完全被汉人接受为同胞。

    女真族就是迁回故乡的游子,不是也是了,女真必须和汉族融合,解决了民族矛盾,我的金国才能长治久安。

    在这么安静的场合,皇帝听得很清楚,忖道:这么说,似乎有点道理,但是不可行,汉人还有契丹人总造反,这种举措得不到女真人的支持,那是会动摇国本的。好累,挥挥手:让他们走吧,朕要好好想想。

    我们告辞出来,荣王先走了,完颜炆说我刚挨了骂,一定不好受,他要陪我散心,好说歹说,拉我去了中都最好的酒楼丰乐楼,要了个雅间。

    我在发呆,他喝了几杯酒,听到外面有人在卖唱,便叫人进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娇怯怯的。完颜炆这家伙,居然装成醉酒要去占那小姑娘的便宜,我当然是劝他,他不但不听,还狂起来,动手打我,结果当然是被我揍了一顿。小姑娘吓得大叫,招了一堆人来,完颜炆灰头土脸地逃了,我心情极度败坏,也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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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本想睡个懒觉,赵王一下早朝就铁青着脸回来,道:“康儿,你昨天进宫都跟父皇胡说了些什么,‘全盘汉化’?‘民族融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熙宗皇帝没做成,海陵还被契丹人耍了,你能做成吗?符坚信任鲜卑人,结果呢?慕容氏全部背叛,建了一堆什么后燕、西燕、南燕、北燕的,导致前秦亡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满朝文武都在传,说你的性子跟王安石一样的急功近利,会毁了大金国。还有,你跟炆儿一起去喝酒了?御史路铎告你调戏歌女,被炆儿阻止,你就殴打他,不但三哥一系的,连中立派的臣子都全部要求严惩你。我屡次示意,我这派的人都不肯替你说话。”

    路铎啊,他是很正直,就是很有些捕风捉影。风闻奏事,不等于诬告无罪,路铎那样见风就是雨的人根本不适合当监察御史,这次,他就又被人当枪使了。听到这,我紧张地坐起来望着赵王。

    赵王痛心疾首地道:“都怪我平日太宠你了,你才会口无遮拦,你昨天的胡言乱语可是把能得罪的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也都得罪了,那些本来很喜欢你的老王爷听说后也都想教训你,连我都想……司空大人(完颜襄)这次都不护着你了。唉,你呀,这次祸闯得太大了,父王无能,也保不住你了,你还是继续游学吧。”捧着我的脸,伤感地道,“康儿,你先出去避避风头,过几年这事淡了再回来。你也不小了,记着,祸从口出,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我盯着赵王的眼睛,缓缓道:“父王,你想当皇帝吗?”

    赵王一愣,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叹了口气,又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又问:“如果,皇位和孩儿,只能选一样,父王你会选哪样?”

    赵王显出踌躇之色。我也没再为难他,赵王不骗我,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这次我不会妒忌,因为,另一方是权力,也是我的最爱。

    我冲赵王眨眨眼睛,笑着接道:“如果是皇位和王妃的选择,父王就不会迟疑了吧,孩儿在父王心里的地位始终是比不得她的。”

    赵王不语,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认真地道:“父王,孩儿一直想有个弟弟的,以后……让他即位,坐镇中枢,我当都元帅,去攻城略地,很可惜,弟弟一直没出世。不过孩儿还是希望父王能荣登大宝,您一向宠我,对我简直是千依百顺,我要兴兵,你也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世宗皇帝多子,皇上以皇太孙的身份继位,皇位不稳,所以在他登基不久,就有郑王永蹈叛乱之事,而后又有镐王永中被赐死,皇上一直在猜忌宗室啊。所以父王你哪点都远胜三伯,皇上却纵容你们争储,还偏向他,让你们势均力敌,就是因为在皇上心里,金国国势会不会衰弱远不如他能不能掌权重要。

    父王听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吧?孩儿想请父王向皇上表明无意皇位,一来是为孩儿换取兵权,二来让皇上放心,分些权力给你,三来结好李元妃。父王,王妃她……嘿,你可是皇族和朝臣中唯一不在乎出身的,和李师儿的关系本来就还可以,如今她刚生了个儿子忒邻,为其将来打算,会和我们合作的。忒邻,意思是海,百川归海,皇上还真是喜欢他啊。您就跟李师儿说,杨玉环在朝中扶持的杨国忠逼迫安禄山造反,导致‘安史之乱’,后来杨贵妃被唐玄宗绞死;在李勣说出‘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后,武则天在朝中结交的许敬宗马上来个‘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话不好听,但就是这么回事,最后武昭仪当上了皇后。李师儿读过书,她明白的。有这么一个临时盟友,宫里的消息会灵通很多。

    第四嘛,嗯,郑庄公就是这么除掉胞弟共叔段的。

    父王放心,只要我们抓紧兵权,就能重演玄武门之变。”

    共叔段?赵王搜索记忆,想起来了,那是《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周平王时,郑庄公胞弟共叔段受太后姜氏偏爱,姜氏要求庄公把京城(那个城池名叫京,不是指郑国都城)封给共叔段,庄公很痛快地答应。共叔段愈发恃宠而骄,人称“京城大叔”。大臣们都看不下去,认为共叔段迟早要造反,屡屡向庄公进言。庄公却认为,共叔行为不检,但没有明显造反迹象,如果杀他,姜氏必阻拦,我自己将背上不孝不友的恶名,现在自己置之度外,任其妄为,他越肆无忌惮,早晚兴兵造反,那时再杀他,所有人都会认为罪不在我。郑庄公耐心等候时机,见国人对共叔段骄奢多有不满后,便假装出巡,给他谋反机会。共叔段果然上当,自立为王,结果中了埋伏。谋逆大罪,姜氏不敢为次子求情,共叔段最终背着叛逆罪名自杀身亡。

    赵王不禁心惊:康儿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记了些什么呀,那么多忠臣义士的事迹,他知不知道?怎么尽注意这些权谋诡诈之术,完全不像惜弱,倒真是像父皇呢,父皇做皇孙时就很爱读《春秋左氏传》。看着面前的儿子,眼神依然清澈明亮,眼眸却是幽黑深邃,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感情,包括漠然,他的声音清冷,透着难以描述的寒意,一瞬间,赵王似乎觉得并不认识他:孩子长大了,也许,自己从来也没有能完全地了解他。

    赵王缓缓地道:“康儿,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已经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了,那才是我的舞台,我在骑马驰骋……想象中,我眉飞色舞地道:“我要去参军,我要去东北路招讨司,我要去打仗,我要做千古名将……”

    赵王急道:“不行,我不许你去,那太危险了。”

    我轻笑道:“父王,孩儿激怒了皇上和文武百官,非躲出去避难不可了。只要父王不在场,孩儿要去泰州,父王觉得你派去保护我的属下敢阻拦吗?父王,打小起,孩儿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是不是这样?”

    赵王惊道:“你昨天是故意的?”

    我尴尬地道:“父王,我怎么会骗你呢?我从前没提过想去泰州是因为你实在是太关心我了,直到我七岁时,你才肯让我自己骑马,还是匹小小小小马,才一个月大,跟我一样高。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由命,你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既然现在我肯定不能留在你身边了,你不会真想让我在外流浪吧?我真的可能学坏的哦,还不如让我去军中历练呢。父王放心啦,孩儿是要当大金第一名将的,一定会小心保住自己的小命的,嗯,我多带侍卫就是了,不会有事的。父王,你一向对孩儿百依百顺,孩儿就这么一个心愿,父王你就成全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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