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崔明德蹙了眉问我:“敢问公主却要以什么理由说服陛下呢?”
我道:“倘若我知道用什么理由,还用得着托你么?”说完这句,分明见这位崔道友的嘴角抽了一下,却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崔明德不愧其名,叫我头疼不已的一道奏疏,在她手上却几乎是一挥而就,我满怀欣喜地将她的文字誊抄一遍,下午就亲递到紫宸殿去了。
父亲、母亲都在殿中,听说我来上书,都像看稀罕一般,父亲就连声叫我进去,等把那骈四俪六的文章一看,第一句却是:“兕子是寻谁写的文章?若是宫里人,朕便叫她到紫宸殿来。”
我见他如此轻视我的才学,偏偏不肯便说:“阿耶猜。”
母亲听了,也从旁看了一眼,只片刻便道:“这是崔家二娘写的罢?”
父亲听说是崔明德,便哼了一声,把奏疏放下,谑笑道:“了不得,崔峤的孙女竟对公主折腰了——兕子,你许了人家什么好东西,居然打动了清河崔氏?”
我那手段毕竟不光彩,扭捏着不肯说,父亲见了,反倒非叫我说不可,道:“兕子说出来,阿耶便考虑准了你的奏,不说,便不准。”
我才扭扭捏捏道:“什么也没许,只说她不替我写,我就不许人给她送吃的穿的,让她辟谷修仙去。”
父亲一怔,旋即拊掌大笑,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转头看母亲,母亲面带微笑,拿起那本奏折慢慢看。
父亲笑得够了,方对母亲道:“七娘,你说得对,再是世家清流,也是要穿衣吃饭的,先前倒是我顾忌得太多。”
母亲道:“三郎是天子,一心想着仁王之道,怎么想得到这些地方去。倒是我这种妇人家,想来想去,除了穿衣吃饭,也没别的法子了。”
父亲脸上的笑意骤然隐去,蹙眉道:“多久之前的一句话,你怎么这时候还惦记?”
母亲道:“不是我惦记,是…实在叫我伤心。”
父亲忙看我一眼,我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父亲便牵了牵母亲的衣袖,小声道:“不是已顺了你的意思,赐了他一份《孝经》了么?”
母亲不答,只问:“兕子怎么想起要出宫住了?在宫里陪着阿耶阿娘不好么?”
我嘟嘴道:“不是不想住在宫中,只是若我还在宫中,便不能以公主例设僚属、分品级了。”
母亲与父亲对视一眼,父亲问道:“兕子就这么急着要属官,是伺候的人不好么?若不好,叫殿中省再给你换一批就是了。”
我从母亲怀里出去,端端正正地跪好,道:“便换一批,却也是两省选来的人,谁走了谁的门路,谁又托了谁的关节,我一概不知;他们得进本殿,靠的不是我,而是殿中省和内侍省的人,以及我殿中老资历的侍从,人事权柄不由我,我的话便不如那些人好用;这些宫人既无履历,宫中等级森严,消息壅塞,我也无法一一甄别,只能任由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罔下。倘若能出宫开府,便不一样了,历来僚属泰半由我自选,赏黜又皆在我,待我自然尽心。”
父亲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在变着法儿埋怨宋佛佑和王诩罢?他们两个虽是我和你阿娘派给你的,却也是你的奴婢,他们办事不得力,要打要杀,自便就是,何必费这么大一番周折?这奏折不准。高长龄,传旨,日后蓬莱殿选人黜人,都由长乐公主自决,不必向朕与皇后奏闻。王诩和宋佛佑两个不称公主的意,着革去职司,戴罪当差,以观后效。”
虽没能把王诩和宋佛佑赶走,却也好好地杀了一回他们的威风,这结果倒也差强人意,只可惜到底还是没准我从宫外选人进来。
我抿了抿嘴,想起父亲母亲方才分明在说李晟,还是趁早避开为上,便伏身谢过恩典,没来得及告退,母亲又叫住我,对父亲道:“兕子身子太弱,我看不如再选几个小女娘进来,陪她常常打打球,骑骑马才好,三郎以为呢?”
我心里一跳,偷眼看父亲,只听他笑道:“还是七娘心细,就这么办吧。”再去看母亲,只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条斯理地道:“上回打球那个韦家小女娘虽莽撞了些,技艺却还不错,不如还召进宫罢。”
第36章 嘲讽
韦欢进宫不比当初选伴读时那样盛大慎重,母亲一句话,父亲一点头,外头传了旨意,当日韦欢便骑着一匹宫中牵出去的骡从,带着一箱子随身物件从进炭车的地方进来了。
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从那地方进来,是因自紫宸殿出来便直奔了建福门去,左等右等都等不见人,派人去问,才知内里,那时一股明火自胸膛而发,恨不能立刻便追过去,把那带路的给打一顿,可惜建福门离东宫实在太近,没等我往回走,已经被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东宫的李晟叫住,我只能含了怒火,低着声气向我这位好太子哥哥行礼。
李晟显见得是憔悴了,而且像是有很大的心事,便是对我笑的时候眉头也皱着:“兕子怎么出来了?别吹了风。”
他一说,便有他的侍从拿斗篷来裹我,我推开他们,嘟囔道:“这天又热又旱,我才不披这个。”
李晟忧郁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九月的天空,又是近傍晚的时候了,太阳却依旧烈烈地照着。今年是个旱年,长安左近农田颗粒无收,往常若是遇到旱灾的迹象,我们早就该启程去洛州了,可是今年为了筹备李晟的亲事,父母都留在了这里,反倒把李晟打发去了洛州,没过多久,又叫了回来。
说起来,后世人总听说大唐盛世,觉得我大唐必是百姓丰饶、国帑富足,这天下一定河清海晏、万邦归心。但是自我在这里待的十二年来看,这大唐盛世的由来,却委实有些多难兴邦的意思。不说开国未久,旧日门阀世家枝蔓交缠、盘根错节、把持朝政,也不说高祖、太宗时诸子相争、拉帮结党、祸乱朝纲,更不说吐蕃、突厥三不五时就到都护府或是几个边境州郡逛一逛,打劫些人马粮草,但只看这西都常常闹旱灾,东都又常常发大水的毛病,便可知当今国事之艰难。
李晟自去年开始监国预政,未满一年,那头上便生了好几根白发,再一皱眉噘嘴,看着便如三十许人一般,看了一回天,竟忘了同我说话,转而回身问侍从:“今冬京中民户安置,可议出结果了?”
那答话的穿着青色官服,留着髭须,显然不是宦官:“圣人命殿下着紧读书,臣便叫他们不要再去烦扰政事堂的相公们了。”
李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叹了口气,才想我,又微微笑道:“听说兕子要学打马球了?阿兄这里有天马,想不想要?”天马是西域贡上来的大马,既高且大,腿长而细,父亲曾说“此天赐也,殆天马乎”,因此直接赐名天马,这马十分难得,一年才有一两匹,满京贵属皆以得一匹为荣。
李晟毕竟是我这具身体的亲生哥哥,十二年来,除了和亲那件事外,也从未对不住我过,我见他满面愁容,心内生出几分不忍,有心要劝他一劝,看见那后面一长串的侍从,又把道理全都吞下去,摇头道:“不要。”
李晟露出惊讶的表情,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从前你但凡见了好东西,不要到手便绝不肯罢休的,怎么现在倒变了性子了?”大约是疑心我还生他的气,脸色又变了变,低了头唤道:“兕子。”后面却一个字都没说了。
我既有心要点醒他,便故意背着手,昂着头,踱着八字步,怎么引人注目怎么来地走了一圈,才道:“这天马好是好,但却跑得极快,太过灵敏,于我不大合适。”
李晟奇道:“大凡看马,都是要它跑得快、变得快,才夸做好马,兕子身为公主,本该骑一匹好马才是,怎么倒说不合适?”
我道:“它固然是好马,我却不是好骑手,倘若一般的驽马,叫我骑着,便一时操纵不当,因它迟缓驽钝,也不至于将我摔下,或是撞到哪些不该撞的地方去。若以我这样不中用的骑手,去使唤一匹心高气傲、又跑得极快极猛的宝马,不说这马肯不肯听我驾驭,只说以我的技艺,万一有些差池,又待如何?”
李晟道:“觉得自己技艺不好,苦练就是了,怎么倒怪起马来。”
我道:“若是诗书翰墨之属,苦练倒也无妨,可是骑马这样危险的事,一个不当,就把我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我自然要慎之再慎,还是先在驽马上多加习练,等技艺纯熟,再驭宝马。这便叫在什么地步,做什么事。”
李晟也不知听没听懂,对我笑道:“小小年纪,倒是一大堆偷懒的道理。”
我见他不明白,也不多说,与他告了别,匆匆回到蓬莱观中,入内先看见王诩和宋佛佑,两人都免了冠带,跪伏在地,见了我,口称有罪。
我尽力以沉稳的口气说:“既知有罪,便当加倍尽心,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又道:“本殿人事冗杂,职司不明,你们可议一个条陈与我,将内外诸事,譬如通传、洒扫、值夜、守卫等,都划分明白,写成一本,殿中各执事通背熟诵,连赏罚等次,也写清楚,悬在门口,凡有悖逆、通外、玩忽、不当任等事,便照上面处置,明白么?”
自早上起,我便一直在想如何整顿殿中人事,《韩子》上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主君要不被人壅蔽,第一权柄不能假借于下,第二赏罚必须分明。我已向父母讨得权柄,接下来便是明赏罚——我从小便万事不曾劳心,做事任性得很,高兴时候赏赐也没个定数,火气上来,也往往口不择言,我虽已有心要改,毕竟本性难移,倒不如定个成法,既省得我自己处置不当,又肃清了殿内规矩。只是这时代的律法习俗我只知道皮毛,要定这些规章律令,到底还是要依靠殿中这些有资历又有些学问的侍从,又怕他们合起来哄我,便想了这个主意,索性明定典章,日后办事时候,照本宣科即可,这法子在后世,不过是公司企业里最粗浅的工作范围和职责描述,在这时代却算是新颖,殿中诸人都面面相觑,唯有宋佛佑喜道:“公主莫不是要仿照前年圣人颁《大唐律疏》,以明下民之行止、参赏罚之有是?若是,妾请名之《蓬莱疏令》,令殿内诸人早晚诵读,以保规矩有守,方圆不失,如此,殿内必行止有主,动静随分。”
我万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倒被宋佛佑解读出这样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叫《长乐公主府令》罢,你们先快去拟草稿,拟出来我看。”
宋佛佑喜不自胜,竟对我郑重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去。我瞧瞧她,再瞧瞧王诩,摸着下巴对早就迎出来,在旁边看热闹看了许久的韦欢道:“四娘替我想想,方才是不是有好几个人不高兴?”
韦欢等人一走,便以肩膀靠着墙,懒洋洋地道:“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过是奴婢辈罢了,你管他们做什么?”
我有些不悦,转头看她:“再是奴婢,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与我们一样的人么?你怎么这样说话。”
韦欢嗤笑道:“你生气起来,踢别人、打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们是一样的人了?这会儿说这话,你可真不违心。”
我悻悻然搜罗词语要反驳韦欢,然而只想了一会,便逐渐心情沉重——初来大唐,我便对这里的上下尊卑很不习惯,哪怕是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也依旧以后世现代文明之人自居,发誓要做个仁善友爱的“好”公主,绝不如我那些亲戚们一般凌虐奴仆、草菅人命。可是若仔细回想我在这些日子里的一举一动,又何曾有一点平等友爱的影子?从前我还可安慰自己,说这是天生的地位使然,我已尽了自己的力待他们好了,但是在韦欢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这话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