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装不下去了,再装杨峥就要跑到别人家了。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折,令众人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孟鹤堂,更是如遭雷击,僵在那里。
他们的判断发生严重失误,荀子说出那句话,只是想吓唬杨峥,并非出于对这小家伙的轻视。早在一个月前,荀子就曾目睹杨峥的风采,极为青睐,又怎么会拒绝他?
不是杨峥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以他的天赋和心性,绝对配站在圣人的肩膀上,去看那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场间死寂,众人陷入震惊的情绪中,面容僵硬。
杨峥对此并不意外,没急着答复荀子,而是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眼神,看着芦棚里的孟鹤堂,什么话也没说,反讽意味却无以复加。
说我不配,说我白日做梦?你算什么东西!
孟鹤堂被他这么盯着,脸色青红不定,感觉像被他抽了一耳光,心底羞怒,但又没法再嘴硬辩驳。
刚才他嘲笑杨峥痴人说梦,妄图攀附荀圣,大家都听得真切,言犹在耳,而此刻,荀圣的态度也很明确,言语间充满欣赏之意,两者对比下,反倒是他活脱脱变成小丑。
他咬牙切齿,眼里快喷出火来,想要回击杨峥,又怕激怒荀圣,不敢开口,只好以神念暗中传音。
“蠢货,少得意忘形!你以为,他真看重你的天赋?什么狗屁修儒奇才,你只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工具而已,若非赶上祭酒之争,你根本就入不了他的法眼!”
事到如今,他仍不甘心承认,是杨峥的耀眼表现打动了荀圣。
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荀圣这个人性情孤高,极不合群,也从不追名逐利,在潜心悟道的同时,只想把大道至理流传开来,除此别无所求。
为了一届祭酒,便违背本意,收一个自己不看好的弟子,这绝非荀圣所为。他既然亲自开口,就说明真的欣赏杨峥,而不是利用,他不屑于做出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
杨峥闻言,没把孟鹤堂的贬低放在心上,抬头望向虚空,答道:“既然前辈垂青,愿收我为徒,那我理应进入儒家。”
他虽然跟荀子只有一面之缘,还不熟悉对方的性格,但根据他对历史上荀子的了解,此人志趣高洁,并不是奸诈险恶的小人,应该不会仅仅出于祭酒之争,就勉强收下自己。
换句话说,荀子配当他的老师。
为防止夜长梦多,他承诺选择儒家。
他以为,双方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应该不会横生枝节,不料,他的话刚说完,虚空中又响起另一道话音,正是道家的环渊老祖。
“杨峥不能进儒家!”
这句话强硬而坚决,毫不顾忌荀子的颜面,分明是要阻挠荀子收徒,不禁令众人感到惊愕。
道家不愿让杨峥去儒家,成为自己的劲敌,这点在情理之中。问题在于,老祖怎么有这么大的底气,敢口无遮拦,当众坏荀圣的好事?
环渊尊为宗师不假,却连天下前十都进不去,而荀子乃六圣之一,排名高居第五,在道行上绝对能碾压环渊。环渊如此气势凌人,针对到荀圣头上,这是要找虐?
他未免霸道过头了。
杨峥一怔,没想到环渊会突然开口,阻止自己拜师。对方毕竟是一道领袖,他不好当众挑衅,静静等着荀子替他作主。
荀子隔空发音,意外地道:“真人何出此言?考生自由选择流派,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他虽然有些恼火,语气还比较客气。毕竟,儒道渊源极深,至圣孔子曾求教于道祖老子,而环渊又是老子的亲传弟子,从辈分上论,这老道算是他的师叔。
环渊冷哼一声,有齐王替他撑腰,底气十足,哪还畏惧圣人的威严,生硬地道:“昨日大王传诏给贫道,说是杨峥搭救太子,又揭发逆党有功,如此栋梁之才,必须拜到贫道座下,亲手调教他。”
齐王支招,明明只是片刻前的事,却被他说成是昨天。如此一来,且不谈王权至高、王命难违,光是在时间上,也得讲先来后到,齐王的意志早于荀圣,就该以他的诏书为准。
便在此时,一名中年道士匆匆而来,双手捧着卷轴,振声啸道:“王命到!”
他来得真及时。
众人纷纷行礼,聆听道士宣读诏书。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正如环渊所说,齐王对杨峥大加赞赏,认为他有功于社稷,理应得到精心栽培,日后继续为大齐效力。而环渊老祖道行高深,又是老子门徒,由他传道最合适不过。
道士读完后,将诏书交给杨峥,情知没资格插手大人物之间的博弈,迅速离去。
这封诏书的出现,证实了环渊的说法,就像是一堵巨墙,试图将杨峥挡在圣人的门庭之外。
杨峥捏着诏书,蹙眉不语,心思疾速运转。齐王的用意,他如何看不出,分明是拿王权来压圣人,强行扶持道家,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在针对他,而是荀子。
齐王建立学宫的初衷,表面看是利用这个平台招贤纳士,广集百家强者,实际则是引导修行风潮,摆脱姜氏作为炎帝后裔的影响力,达到控制齐国修行者的意图。
因此,王族必然扶持道家轩辕派。
齐王之所以定下规矩,通过门徒比试的方法选祭酒,就是怕荀圣这样的顶尖强者喧宾夺主,压制住道家的势头。可惜事与愿违,荀圣不仅修为高深,在传道育人方面同样罕逢敌手。
温青和萧白的崛起,帮荀圣连任两届祭酒,令道家颜面受损,空有官方主流学派的阵势,却当不上学宫百家之长。荀圣今年若再获胜,那将是史无前例的连任三届。
眼看势头不妙,齐王终于坐不住了,不得不亲自出面,阻挠本届魁首杨峥拜荀子为师。这次拜师,不止是私人之间的恩怨,更关系到齐国修行界的舆论风向,意义太重大。
王命一出,杨峥如果一意孤行,非拜荀子不可,那么,他对抗的就不再是环渊和道家,而是巍巍王权。
他可以放弃在齐国起家的念头,卷铺盖走人,早点去赵国确定身世,但问题是,惹怒齐王,他还逃得掉么?田甜和即墨田家,也能轻易逃得掉么?
兹事体大,绝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杨峥想到这些,心说,反正齐王的矛头不是直指我,我没必要立即表态,还是先看看荀子怎么说吧。
好歹是一家圣人,睥睨天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总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齐王打压下去。
这时候,荀子的话音响起,悠悠说道:“老祖刚才说,大王的诏书是昨天发出来的,为何现在才送到杨峥手上?凡事有先后,是我开口收徒在先,在场众人均是见证。”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一边是齐王,一边是荀圣,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无论哪方一怒,都可能会造成伏尸千里的后果,难逃家破人亡,谁还敢表态?
“公道自在人心,凭一纸诏书,还决定不了什么。大王贤明仁义,知道具体情形后,必会理解我的做法。更何况,这小家伙才是今天的主角,我们得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荀子语速平缓,不急不慢,听不出什么情绪,意思却很明确,并不打算退让。就算是一国君王,也得讲道理,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强词夺理,从他手上硬抢徒弟。
王命又如何?这些霸道手段,用在普通百姓身上,还能行得通,但拿来对付修霸王气的荀子,并没有什么卵用。
荀子最不怕的,就是霸道。
而且,他当日提前见过杨峥,已弄清这小子的真实心意,便占据了人和,根本不怯于跟齐王理论。
环渊意识到事情不简单,隔空答道:“我是收徒的一方,大王理应先征得我同意,昨天把诏书给我。我本以为,杨峥足够精明,明白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无需大王的诏书,也会主动入我道门。”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前来传诏的是名道士,而非王宫内侍,看起来煞有介事,仿佛诏书真的早就在环渊手中一般。
“既然这小子不识时务,我只好请出诏书,不敢辜负大王的一番苦心。杨峥,诏书说得很清楚,不需要我重复,你也听得懂,这是你最大、也可能是你最后的机缘。”
言外之意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杨峥胆敢抗命不遵,那么,他的人生之路也就走到头了。
杨峥不由苦笑,得,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又把这道难题抛了回来。要么违背自己的心意,要么抗命不遵,无论怎么选,都得不出理想的结果。
这道题似乎无解。
他沉吟良久,抬头说道:“无论我怎么选,注定要违背另一方的意志。我想确定一下,你们真的由我自己做主?”
虚空静寂,荀子和环渊都陷入沉默。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双方都拥有太强大的能量,势均力敌,谁都没法蛮横霸道,压过对方的势头,因而,让他们的意志进行博弈,注定分不出胜负。
让杨峥自己选择,这是无奈之举,同时,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