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轻始终觉得, 要认识一个人,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便?是通过剑术去认识。
他的嘴巴也许会撒谎,他的表情也许会伪装, 但是他的剑术却无法弄虚作假。
师清商的琴与师穆羽的排箫略有?不同,他的琴能够随心意变化大小。这?会儿他把琴缩小到只有?半尺长, 往腰上?一别,随后抽出剑来。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 “来吧。”
云轻奇怪道:“何故闭眼?”
“习惯了。”
此时太阳东升,银色的剑刃在阳光下?炫人眼目, 云轻问道:“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好梦。”
云轻笑道:“那?就让我的百年愁来领教一下?你的好梦吧。”说着持剑迎上?。
她来势汹汹, 师清商神色一肃,又?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心思。偏偏丁黎生这?个大嘴巴,在他耳边一直叨叨叨:
“兄弟你行?不行??啊,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行?啊,不对, 是这?个漂亮妹妹太行?了。我的天, 单论剑法我爹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你眼光可以啊!”
师清商的剑法张扬洒脱, 又?有?些热烈奔放, 好似初升骄阳一般,云轻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便?忍不住多过了几招。
直至察觉到师清商略有?退意, 她才收手,也不知怎么,促狭的心思又?起,剑尖儿往他耳下?一挑。
师清商只觉一道凉风穿过耳下?,随后耳垂上?一空。
他猛地睁眼, 看到云轻收了剑,正笑眯眯地捏着耳坠朝他抖。
胸口怦怦乱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因?为……被喜欢的人调戏了啊!
他默默地看着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经常这?样调戏人吗?”也不知怎的,说出这?话时,心里有?些酸涩。
云轻被他问得一呆:“啊?”
这?算调戏?
师清商沉默地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耳坠,重新别在耳垂上?。
黑曜石上?又?响起丁黎生聒噪的声音:“这?妹妹了不得,吓我一跳。师清商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被她打爽了是吗?”
师清商眉角跳了跳,低着头,叉开手掩着下?半张脸,假装在摸脸,然后低低地骂了一句:“滚。”
云轻见师清商好像有?些不高兴,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道:“那?天的事?,我还没跟你道歉。”
她说的是误会他欺负浮雪的事?。
师清商摇头道:“那?种小事?不必在意,你也是因?为太关心师妹。”
“这?个,给你赔不是。”云轻朝他伸手。
弄坏了师清商蒙眼睛的丝绸,按理该赔他一条才是。可云轻手头没有?这?东西,神乐谷中又?没有?绸缎庄,一时间还真不好找。
思来想去,云轻就从收集的宝石里挑了个好看的,当作赔礼。
因?为摆阵偶尔要用到宝石,所以她一直在留心收集,其?他人知道她收集宝石,遇到好的也会顺手给她。所以这?一路走?来她积攒了不少漂亮宝石。
眼前这?是块琥珀,约莫寸长,纯净的淡黄色琥珀雕刻成一只蝉的形状,颇有?意趣,这?好像是白榆给她的。
云轻挑来拣去,觉得这?一块最有?诚意。
是的,她需要一点诚意。
师清商从她手心里拿起这?枚琥珀蝉,仔细看了看,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
之?后云轻立在坡上?,看着脚下?一波一波的花浪,问师清商:“
这?是你种的?”
“嗯。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出谷游历,在外界遇到一个老?婆婆。因?我帮了她一点小忙,她便?送我一袋玉簪花的种子作为答谢。那?婆婆还说……”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云轻好奇追问道:“说什么?”
那?位婆婆说,玉簪花很漂亮,他日倘若你遇到喜爱的人,带着那?人来看你亲手种的玉簪花,对方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意。
十五岁的师清商不以为意。他既没有?喜爱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漂亮。
只不过,他听说玉簪花很香,所以就种了。
他喜欢花的香气。
“她说,玉簪花很漂亮。”师清商答道。
他看着自己?手植的这?片花海,笑了笑说,“我第二次在外游历的时间很长。这?次我见识了更多的花,这?些花各自有?各自的香气。而?人们都用同一个词形容它们。”
漂亮。
菊花也漂亮,梅花也漂亮,牡丹花也漂亮……
什么是漂亮呢?
摸不着,闻不到,听不见,他以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无法想象出“漂亮”。
唯一能确定的是,漂亮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应该类似于儿童吃到甜丝丝的花蜜,或是秋天的时候枕在溪边晒着太阳摸着毛绒绒的兔子睡觉,总之?一定是让人很快乐的事?情。
而?他却体会不到。
这?个时候,别人对于他眼睛的同情,突然变得具体和可以理解了。
他竟然感受不到花的漂亮,是挺可怜的。
师清商听说有?个地方叫百草谷,那?里的人世代修习神农道,许多人的疑难杂症都在百草谷被医好了。他于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来到百草谷,认识了百草谷的少主丁黎生。他对丁黎生说,我想要感受一下?,到底什么是漂亮,拜托了。
他忘不了自己初次用眼睛感受到这个世界时的那?种震撼。他的世界有?了光影,有?了色彩,有?了画面,有了一切的一切。
他感受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贪婪地看着这个世界的所有细节,他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看鸟怎么飞,看鱼怎么游。他每一天都在发现这个世界新的美,每一天都在为失而?复得的眼睛感到幸福。
在见到她时,这?种幸福达到了巅峰。
她比世界上?所有?的花都美。
……
师清商说了自己?求医的经历,之?后目光落在云轻的脸上?,视线如柔软的笔尖,缓慢勾画着她脸上?的线条。
太阳东升,往她脸上?铺了半明半暗的光影,她微微歪了一下?头,探究地看他,两?粒眼珠儿又?黑又?亮。
在之?后的许多个日夜里,师清商总会想到这?张脸,那?时的他已永堕于黑暗之?中。而?他时常会略带遗憾地想,当时为什么没有?多看几眼。
云轻总觉得师清商言语中似乎有?些未尽之?意。而?且方才她抢夺他耳坠时,明明白白感觉到黑曜石上?被人施过修为。
她很难不多想。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过,有?目的总归是一件好事?。
她觉得师清商也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于是不动声色地问他:“清商,你今天找我,是否有?话要说?”
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放眼看了看。自从来到这?片花海,她就感觉身后有?视线在注视她,或者,注视他们。
师清商说道:“嗯,我想告诉你,云轻,我——”
云轻忽然打断他:“有?人!”
远处的一棵桦树,树梢动了一下?,摆动的幅度与周围树木不同,绝不是风吹的原因?。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接近树梢的部分有?个黑影,看那?大小不像是鸟窝。
云轻足下?一震朝那?桦树飞奔而?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看到那?黑影动了动,然后从树上?落下?来。
这?一下?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个人。
变故来得太快,师清商脸色一变,连忙追上?去。耳坠上?传来一片混乱的声音,随后是丁黎生崩溃大叫:
“啊啊啊啊我就因?为你要表白了激动那?么一下?,就被她发现了!她她她追上?来了,这?婆娘好吓人,清商你快阻止她啊!”
师清商掩着嘴轻声说道:“来不及了,你委屈一下?。”
“委屈你个大头鬼!我要是被她抓了,第一个把你供出来!”
“姨爹。”
“………………”
云轻渐渐迫近,看那?人跑得慌不择路,她飞剑出手,百年愁挟着风声逼向那?人肩膀,那?人往前一扑躲开飞剑,直接往地上?一躺,干脆就不起来了。
云轻:“??”就不跑了吗?好没有?格调的一个人。
她又?哪里知道,丁黎生方才见识了她的剑法,这?会儿是有?点被吓住了。老?实被抓住顶多丢点人,万一负隅顽抗惹毛了她,被她一剑捅个对穿岂不是无妄之?灾。
云轻接住飞回来的百年愁,提着剑走?到那?人面前,低头一看,奇怪道:“丁黎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丁黎生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脸天真烂漫:“好巧,你们也在这?里掏鸟蛋啊?”
这?是什么天才借口……师清商看着他那?一副好像是被智障鬼夺舍的表情,抬起手掌掩着额头。
真不想承认和这?家伙认识。
云轻疑惑道:“掏鸟蛋就掏鸟蛋,你跑什么?”
丁黎生笑道:“我以为你是族长姐姐呢,这?不是刚被她揍过一顿么。”
云轻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转头看向师清商,说道:“清商,你方才想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