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卿仿佛看到救星, 往云轻身边一站。
良宵恨恨地看了眼云轻,讥道
?:“你们修道?之人,也要来做富贵人家的狗吗?”
云轻并不恼, 看着她说道?:“你跟我走。”
良宵不肯,不过?这也由不得她。江白榆点了个定身咒, 云轻直接把她往肩上一扛,围观者纷纷侧目, 如此, 几人招摇地回到枕霞客栈。
到客栈,一路回了天字一号房那个院子, 走入花厅, 云轻把良宵放到椅子上,说道?:“你先保证不自杀,我们才给?你解咒。”
“好。”
云轻看了江白榆一眼,后者解了良宵的定身咒。
伙计送来热茶水,浮雪倒了碗茶递给?良宵, 温声说道?:“呶, 先喝口?热茶暖暖身体。”
良宵双手捧着茶碗, 微烫的碗壁一点点温暖着她冰凉的手心。她低着头,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茶水里。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竹泽城一个贵人家里。”
那时她十?八岁,而?陈锦书十?七岁。
十?八岁的良宵, 已经做了五年妓女。
七岁因父亲获罪,她被官府发卖,在青楼里养了六年。从十?三岁开始,她懵懵懂懂地踏上这一行,在一个还算是孩子的年纪里, 周旋在不同的男人身边。
他?们侮辱她,践踏她,诱哄她,讨好她,为她一掷千金,也为她争风吃醋。她见惯了风月,也见惯了人性。日子就这样过?着,如果让她评价,她觉得不好也不坏。
因为梦粱城的贺兰家已经向?陈锦书下了聘,陈锦书与贺兰卿的婚事板上钉钉,因此被冷落了许久的陈氏一族又被竹泽城的贵人圈子重视起来,有人家摆宴席,邀请陈锦书赴宴。
良宵因弹得一手好琵琶,也应邀来宴席上献艺。席间?有人嫌弃她是风尘女子,毫不掩饰地嘲讽了几句。
对于世人的鄙夷,良宵已经见怪不怪了。说实话,她自己也是看不起自己的,妓女么,本来就该低人一等。
可是这个时候,陈锦书说话了。
“如果你觉得做皮肉生意是下贱的,那么那些□□的男人应该同样下贱才对。听说你的夫君曾在青楼与人大打出手,请问,你怎么看?”
对方?被陈锦书气得脸都扭曲了,因着陈锦书即将成为贺兰家的长媳,不敢还嘴。
陈锦书又说:“我们与其追问她为什么当妓女,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把她变成了妓女,又是什么人创造了妓女这个行当。这些人才是真的该下地狱的。
你能坐在这里嘲讽一个苦命的女子,并不能证明你比她高?贵,只能证明你比她命好,仅此而?已。”
一席话惊世骇俗,满座皆变了脸色。
良宵的心脏怦怦直跳,她这一生随波逐流,从未深想过?这些问题。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贵贱。
长久以?来,别人谈及风尘女子时那或暧昧或鄙夷的神态,好似在她心里扎了根,使她想起自己的人生时,也总是暧昧或者鄙夷的。
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一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啊。
陈锦书的这番话,将过?往的一切都打碎了,良宵好像从一个沉沉的梦里醒来,回看人生,顿觉原来如此。
她只是命苦,她并不是天生下贱。
陈锦书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有个人将她奉为知己了。
良宵虽然将陈锦书奉为知己,却?并不敢去结交。尽管她心里知道?自己并不是下贱的,但世人不这样认为。她身为风尘女子,又怎好与清白人家的女儿有牵扯呢。
所以?她只是暗暗地留心她的消息,兴致盎然地听竹泽城的贵人们谈论?这个即将嫁给?贺兰卿的女子。
她假装自己已经和这样一个人成为朋友。
后来有一次,也是在一个宴会上,良宵献艺过?后,陈锦书夸她弹得好,良宵笑着福了福身,“娘子谬赞。”
那是她们之间?唯一一次对话。
再后来,陈锦书十?八岁风光出嫁,三年后死讯传回竹泽城,在听说陈锦书病故的那天,良宵把自己关在房间?,放声痛哭。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她的知己死了。
她被一股执念牵引着,总怀疑陈锦书的死因。因为此前竹泽城的贵人们就讨论?过?,说陈锦书与贺兰卿夫妻不睦,曾吵过?架。
陈锦书又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病故一说不太令人信服。
二?十?二?岁的良宵,已经做了九年妓女,攒够了赎身的钱。她赎身之后,独自前往梦粱城。
重新做了妓女。
贺兰卿实在是很容易讨好,他?像很多她见过?的男人一样,只要一涉及到下半身,就好像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良宵接近他?,取悦他?,迎合他?,终于获得了他的信任。
一次醉酒,在她状似无意的刺激下,他?将陈锦书之死和盘托出。
悲愤,痛苦,同情以及巨大的恨意交织拉扯着良宵,可她知道?她不能露出马脚。
她仰头喝干一杯酒,掩饰异常的神色,接着柔柔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她说道?:“呀,你可真是威风。难怪有那么多女子为你痴狂。”
贺兰卿托着她的下巴,吃吃笑道?:“那又怎的,我只钟意你,旁的女人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良宵的纤纤玉指往他?额头上点了点,一脸又爱又恨的样子,“油嘴滑舌。”
她把他?扶到床上,转身取了同命蛊,下进酒里,随后温柔款款的递给他,“吃下这杯酒,咱们就安歇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威风。”
——
浮雪听哭了,师穆羽摸索着,递给?她一方?帕子。
良宵此刻已经平静下来,谈及生死,她语气冷淡:“从给?他?下同命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之所以?等到现在,只不过?是为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罪孽。
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县令如何?判他?,已不重要了。除非你们能软禁我一生一世,否则我必定以?命相换。”
云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程岁晏感慨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侠义的女子。”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棵树,独自在无人的角落里生长。”良宵说完这话,便欲起身撞墙,云轻却?一把按住她。
良宵静静地看着云轻,说道?:“人固有一死,我为知己而?死,死得其所。我看你们也不像是助纣为虐的人,那么请问仙姑,你又为何?阻拦于我?”
云轻答道?:“人固有一死,但是你同贺兰卿一命换一命,似乎有些不值。”
“命在我手,值与不值,自然该我说了算。”
“既然你叫我一声仙姑,这个忙我们自然是要帮的。”
良宵一愣,“什么意思?”
“你活,他?死。”
良宵摇了摇头,“这同命蛊是我偶然救了一南疆女子,她作为答谢送给?我的,一生俱生,一死俱死,解不了的。”
“那是你没?遇上我们,刺哩哩,上。”云轻说着,笑着看了眼辞鲤。
辞鲤翻了个白眼:“少跟白榆厮混,你现在越来越能装了。”
江白榆心口?一甜。
辞鲤走到良宵面前,道?一声“得罪”,伸指飞快地封住她全身各处经脉,只留给?蛊虫一条活动的通路。
随后他?左手食指往良宵胸口?一点。虽说男女有别,但人的气海在胸口?,从膻中穴输入修为是最快的方?式。更何?况,他?只是个小猫咪。
蛊虫本来潜伏在良宵心田,因着大妖灵力的驱动,慢慢地躁动,顺着血液往上爬。
良宵只觉一股暖流先是从胸口?涌入,随后缓慢地,从左心向?上移动。
与此同时,好像是抽筋一样,有一股不属于她的悸动也以?同样的轨迹向?上爬行,与暖流的轨迹重合。她一脸惊疑不定。
辞鲤右手捏着跟银针,先是往良宵颈侧红丝的一端刺了一下,她白皙的皮肤上便冒出血珠儿。
然后辞鲤手指一翻,银针掉个,原来这银针的另一端是一个钩子的形状。待到把蛊虫逼到红丝之处,他?捏着银钩探入血珠里,飞快地一挑。
银钩上挂着根淡红色的小虫 ,约莫半寸多长,只比头发丝粗一点。
若非它正攀着银钩扭曲挣扎,云轻会以?为
这只是什么动物的一根毛发。
众人都凑近一些观看,浮雪瞪大眼睛,“哇,这就是同命蛊吗?还真是一条虫啊?”
辞鲤说道?:“笨蛋,蛊虫蛊虫,当然是虫了。”
良宵从震惊中回过?神,盯着这挣扎的虫子问道?:“把它杀掉,贺兰卿就能死了对不对?”
“对。”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杀了它。”良宵说着,伸手就要来捏这条蛊虫。
辞鲤却?躲了她一下,云轻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拔掉塞子,将瓷瓶伸过?来,辞鲤把蛊虫抖入瓷瓶。
这瓷瓶里装着灵泉,可以?暂时养着蛊虫不死。
良宵急切道?:“为什么不杀掉它?”
云轻微微一笑:“你都叫我仙姑了。不显示点神通,算什么仙姑。”
辞鲤不屑地“切”了一声,“装吧你就。”
云轻笑道?:“小猫别嚣张,你还欠我们一顿耳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