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无解的阳谋
裴元听了周朝的话,一股凉意从后椎直接冲到了脑上。
如果按照周朝的这个说法,裴元确实可以提前撂挑子,而且有两卫指挥使在前面顶锅,他也完全可以一点责任都不沾的全身而退。
可现在,运银车中的八万两银子是假的啊!
真的银子已经被韩千户拿去炒货了。
这他妈的。
裴元盘算着要利用霸州叛军南下的机会炒货,暴赚一笔。
淮安卫和大河卫则是惦记着利用霸州叛军南下的机会,趁机把这笔朝廷的银子分了!
若是时间稍微错开一点,放在炒货完成,把银子归还之后,那裴元说不定会大喜过望,直接把这个包袱甩给淮安卫。
可现在呢?
他总不能让淮安卫先把假银子拿去分了,等到之后再兑换吧?
这样是要闹哗变的!
等到乱子一起,谁还听裴元的解释,谁还理裴元的谋划?
如果到时候,汊河集那边恰巧出现了大笔现银入场的消息,朝野上下会不会产生丰富的联想?
裴元原本一出天衣无缝的方案,在淮安卫和大河卫入场之后,瞬间漏洞百出!
可是若要紧急把银子归还,一来裴元绝对不甘心浪费这个绝佳的机会,二来现在淮安卫的大群士兵已经盯上这支运银队了,想悄无声息的把银子换回来,已经根本不可能。
裴元这会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对于淮安卫和大河卫来说,这可是名正言顺,分朝廷钱的机会!
不用贪不用抢,朝廷的银子就自己跑到淮安城来了。
而且你说巧不巧,霸州叛军也会随时可能南下。
拿朝廷的银子,养朝廷的兵,守朝廷的城,简直天经地义!
两位指挥使做的光明正大,就算拿到朝会上去议论,也是毫不心虚的那种。
只要两卫指挥使给朝廷上道奏疏,朝廷甚至连反驳的理由都想不到。
这两个卫所去岁刚刚在宿迁大败,抚恤士兵的银钱一直拖欠着。现在还要让他们死守住淮安府,本来就于理有亏,这时候还要怎么搪塞?
说朝廷没钱?
淮安卫,大河卫:我都看见了!
说这笔钱还有他用?
可再不掏钱激励士气,霸州叛军马上就要攻进山阳,把钱抢走了啊!
只要朝廷还算有点理智,就会果断答应两卫的请求。
这几乎是无解的阳谋。
因此这笔八万两银子的税款,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进入了两个指挥使的视线。
裴元之前还敢虚张声势,拿捏周朝一番。
等这时候他想明白了,才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为了能分到这笔庞大的意外之财,两个指挥使司一定会不择手段,阻止运银队伍离开淮安府的!
强兵重炮,淮安卫未必没有!要不然,以地方卫所的猥琐藏拙,他们也不会派出这么强势的一支兵马出来监视了。
裴元的脸上极度难看起来。
周朝察言观色,主动说道,“我们指挥使还特意提了一句,这笔银子两个卫要赏军备战,就不涉及镇邪千户所这边了。不过嘛,两位指挥使会对裴千户个人,有所表示的。”
见裴元似乎还不上道。
周朝又进行了最后的加码。
“指挥使还说,若是裴千户愿意和淮安卫、大河卫交这个朋友,以后千户用的船,可以在运河上畅通无阻。”
“不管是运豆运麦,还是运盐运茶,哪怕是运的铁器,我们两卫的人也绝不为难。”
听到这里,裴元眼皮一跳。
淮安卫和大河卫开出来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有了这两家卫所的交情,裴元以后想在大运河上走货,绝对是无往不利。
但让裴元真正动摇的是,周朝明目张胆的连铁器都敢许出来了。
铁器?
什么铁器?
铁器可多了去了!
甚至退而言之,连这个他们都敢答应,还有什么是他们忌惮的呢?
这已经算是图穷匕见了吧!
想明白此节,裴元有了清晰的判断,此事已经容不得他拒绝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裴元当即做出被说动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旋即收起。
那周朝瞧见,也是微微松了口气。
笑眯眯的又问道,“裴千户觉得如何?”
裴元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句,“还没发生的事情,要我如何答复你?”
“现在霸州叛军没来,朝廷也没下旨,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朝听了目光微动,又笑呵呵的问道,“那千户是想先走到哪一步?”
裴元含糊道,“先暂留淮安吧。”
闻言,周朝整个人的状态都松弛下来。
其实这件事,他们两卫唯一需要裴元配合的事情,就是暂时停留在淮安,之后的事情,和裴元就没多大关系了。
等到霸州叛军南下,淮安卫和大河卫就能理所当然的,向朝廷上表直接分银子。
到时候两卫指挥使最多以个人的名义给裴元一笔银子作为封口费,这笔钱估计还要算作人情往来的。
周朝见大事已定,当即很上道的重复了之前的承诺,“从第四天开始,每天五十两。”
裴元虽说不像以前那么缺钱了,但那可是五十两!
裴元犹豫了下,对周朝说道,“两位指挥使的谋划虽然让我大开眼界,但是这件事终究要看朝廷的意思。如果朝廷不允许的话,我也只能奉命行事。”
周朝拍着胸脯说道,“放心。咱们都是朝廷官军,有什么事情自然得明着来。朝廷要是不答应,那不做便是了。难道我们指挥使还敢不顾锦绣前程,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八万两银子虽然是一笔巨款,但是对掌控着大运河关键河段的淮安卫和大河卫来说,却不值得他们冒险。
那流淌着白银的大运河,才是他们生财的关键。
裴元叹了口气,左右顾盼道,“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
周朝想了想,大约明白裴元的意思了。
于是又道,“给千户的表示,指挥使会按日结算,就算最后结果不如意,之前答应千户的其他条件也绝不会少。”
他憨憨的说道,“交个朋友嘛。”
裴元长出了口气。
他倒不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的事情,虽然五十两银子也很多,但最主要的是,现在打好和淮安卫的关系,至少能避免很多矛盾的激化。
比如说,万一他们想看看那些银子怎么办?
裴元稍退这一步,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友好与和睦,避免直接撕破脸的情况。
至于之后,就得好好琢磨怎么破解这个危局了。
裴元对周朝道,“我好多日子没和手下弟兄们见面了,正有些事要交代。周兄弟不急的话,咱们入城之后再聊?”
周朝连忙理解的说道,“那裴兄弟先忙着。”又道,“贺指挥使这些天一直在军营里整顿兵马,准备迎击霸州乱军,暂时还不得空。贺指挥使说,等霸州叛军退走了再摆酒,和兄弟好好认识认识。”
这种敷衍的话,裴元自然也是敷衍应对。
他可不觉得一个正三品指挥使有那么闲,理会自己一个正五品的千户。
周朝带领人马离开,依旧是在左右护持住,看他那副样子,俨然是已经把这八万两银子,当成是淮安卫和大河卫的了。
裴元心里不切实际的想道,要是这时候,那些阻挠运银的江南士族上来碰一碰就好了。
可惜,人家也不傻。
想到“人家也不傻”五个字,裴元心里更难受了。
要是连淮安卫指挥使贺环这等人物,都能敏锐的捕捉到这里面的机会,跑出来争抢税银,那么其他人呢?
还有多少变数,是在这场布局之中的?
这就像是裴元精心的在布置自己的棋路,准备来一场酣畅的胜利,结果却发现桌子边,还有许多人跃跃欲试的在下棋。
而且你一手,我一手,把整个局面弄得接近失控。
看着周朝渐渐离去,看着崔伯侯侯、季信、侯庆等属下涌过来,裴元用力的搓了搓脸。
看来一场新的游戏又开始了。
首先,裴元要确保韩千户能在霸州叛军南下、淮安卫插手的局面下顺利炒货,并且把那几十万两银子,及时的从这场狂欢中安全的抽出来!
其次,裴元要把淮安的这池水搅浑,绝对不能让淮安卫和大河卫,就这么舒舒坦坦的盯着那八万两税银。
再者,裴元还要设法让陆訚上位,夺取谷大用兵权,让谷大用这个能搅动各方势力的鲶鱼动起来,给之后千户所北方局,打出发展的空间。
如果能借机达成,让王敞为首的刘瑾余党重新借壳上市的远期目标,那就更好了!
这些经济帐、军事帐、政治帐想要全部盘活,并且达成目标,那么其中最致命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必须得把整个局面中最不稳定的因素,——霸州叛军的动向,牢牢地捏在手中。
不止是要知道霸州叛军到了哪里,而且必须要让霸州叛军,如臂使指的听从自己的指令。
裴元想了一会儿,不由叹了口气。
几个属下关心的凑了过来,“千户,可有要卑职等效劳的吗?”
“嗯?”
裴元回过神来看了一圈。
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宋春娘!
“伱。”裴元严肃的看着她。
宋春娘茫然,“怎么了?”
裴元黑着脸道,“站到后边去,离我远一点。”
这种纷乱局势,拔剑怎么能慢?
戒色的第二天,依旧从宋春娘开始!
宋春娘先是有些惊讶,等看到同僚们各种古怪的目光,心中又委屈起来,只能默默的退到外面。
“嗯……”裴元满意的点点头,又看看凑过来的这些人,意外的还在稍远的地方看到了孙克定的那个老管家。
他想起了自己拿了人家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事情。
这种官商勾结的事情,商人本就是属于弱势,自己不好好做事,人家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是以后肯定就不会买账了。
裴元便向那孙管事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老管事连忙上前,恭恭敬敬道,“小人孙福见过千户大人!”
裴元很和气的问道,“上次说的那些商人,都跟过来了吗?”
孙福连连点头,示意道,“回禀千户,后面那些车马,就是那些扬州商人的。”
裴元扫了一眼。
这毕竟是扬州到淮安的官道,来往行人物资不少,一开始裴元还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客户。
“来了多少人?”
孙福答道,“有二十多家的样子。”
说着解释了一句,“扬州当时的事情闹得不小,吓住了不少人,但也有人觉得千户实力强,后台硬,又掺和了进来。”
“嗯。”裴元盘算了下。
保护费一百两的话,也就是两千多两的样子,他已经预支了一千五百两,这件事完全不亏。
裴元便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一路还算顺利吗?”
孙福答道,“锦衣卫的各位大人还算照顾,沿途那些税卡也没多事的。”
裴元听到税卡两个字,忽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坏了,报价报低了!
他和孙克定毕竟是头一次操盘这种事情,因此收钱的时候,只计算了沿途保护的事情,却忘了还有潜在的隐形福利。
那就是商人们跟着自己的队伍,是可以避免交税的。
这也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就像是刚才周朝答应自己的,以后若是自己在运河上利用漕船运点什么,他们可以提供便利。
所以这些商人们跟着自己北上,实在是沾光沾大了,不说避免被沿途官员敲诈勒索,光是免掉的正经税赋,就足够那一百两回本了。
想到自己拿少了,裴元一时都有把这帮人再送回扬州的冲动了。
好在裴元还知道要脸,也明白只要建立好信誉,这就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
暂时让他们沾点便宜,说不定能更好的打开扬州这个市场。
想到这里,裴元对如何处置淮安卫和大河卫的事情也纠结起来。
若是能顺利的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和这两个卫所打好关系。
到时候自己坐镇北京,放一个百户在济宁,再让韩千户在淮安、扬州、苏州各放一个百户所。
那样苏州有知府翟德安照应,扬州有庞大的商团市场,淮安有淮安卫、大河卫,济宁有佛朗机炮,自己则在北京。
那时候整条运河上的利益都能掺和一点。
从镇邪千户所的长远发展来看,好像也是个不错的路子啊。
裴元想着,莫名的想起了一事。
等等,如此一来的话,好像对这条产业链威胁最大的,是有可能死灰复燃的刘瑾新政啊!
裴元记得刘瑾新政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打击官员借公务运货的行为啊。
卧槽!
刘瑾这个反贼!
真他妈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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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