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贺天然那一瞬间的推门而出时,温凉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外站在那位同事身后的访客——余闹秋。
他们俩个怎么会凑在一起?
想到先前同学会与这个女人有过一面之缘,温凉心中的诧异,不过这点闪念,也随着会议室的大门的再次合上,不得已按纳了下去。
门外,贺天然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来客,展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我先去趟洗手间,你先到我办公室等我吧。”
“好。”
一身都市丽人打扮的余闹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不疑有他,跟随方才敲门的女同事信步离去。
“呼~”
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贺天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五分钟后,公司的洗手间中。
“哗哗哗哗——”
洗手台前,铜制水龙头里的水持续流淌着,贺天然捧起一捧水擦了擦脸,然后双手撑在两侧,望着镜中自己湿漉漉的脸庞,这个还不到三十岁,事业就已然如日中天的青年男人,眉目舒朗,棱角分明,这几年下来的优渥生活与才华得以施展后的那种自信,将他淬炼出了一种一锤定音的笃定气质。
然而此刻最为吊诡的,是他那双原本应该饱含着坚毅的双眼,现在却展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窘怯。
这种窘怯,自然来源于这具身体里那还不够成熟的少年人格。
这半个月里来,贺天然也不是没想过要好好扮演如今他在社会生活中的这个角色,只是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陌生,人的成长可能仅在一瞬间,但是等待成长的这一瞬间,注定是漫长的。
当少年无法速成成为一个男人时,他下意识的决断,就只能是逃避。
他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去解决一些问题,比如今天来拜访的余闹秋,就是他在这段时间里找到的一个突破口,诸如从对方的口中询问一下自己失忆之前是个怎样的人,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等等。
可是如今人家被自己约来了,他又开始恐惧,要是自己的情况被父母知晓,会怎么样呢?
现在母亲跟自己住在一块,帮自己工作,天天都能见到,父亲肯定了自己的事业,要对自己放权,少年贺天然从未像如今这般被双亲重视过,这种生活本该是少年的他所梦寐以求的,他不想打破这种“理想”的状态,可他却发现,凭这样一个他,是无法掌握这种生活的。
难道,只能寄期望于那位心理医生保密吗?
少年贺天然脑中越想越乱,他都不知道等会两人见面了,要如何去开口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流着,他又捧了两捧清水狠狠擦拭了一番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些,直至他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无奈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我没有失去记忆,要是我还是那个游刃有余,将现在所有的事务都处理的井井有条的大人就好了。”
……
……
余闹秋在贺天然的办公室中独自等待,时间长了,自然有些百无聊奈。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山海大楼,她的父亲,曾带她参加过几次股东大会,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贺元冲也叫她来过,说是要商讨一下他旗下的几块地产项目,可大多话题要不是在攀关系,力劝让自己入股,通过关系继而让自己父亲也跟着入局;要不就是停留在玩乐方面,宝马雕车香满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位贺家二少爷的实力。
余闹秋见识过太多的像他这样的富二代,纨绔是纨绔了些,但起码不算是个蠢人,野心也有,只是离他们真正想要的,还有一段距离。
如此想来,余闹秋还是比较好奇等一会贺天然会以何种话题作为开场。
毕竟对比上次贺元冲领自己前来,言之凿凿说现在贺盼山目前在考验他,让他在公司磨炼,只有一个区别于普通员工的玻璃隔间工位,余闹秋放眼环顾了一圈现在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心中大致就有了数。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比重,物质可能不是最主要的,但物质却是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即使现在贺天然平常办公的地点已经搬回了珠光巷,只有涉及到冲浪线视频业务的时候才会回到这里,不过整个公司依旧给他留下了这高层建筑中的一隅。
这整间办公室的墙壁采用了浅灰色的高品质涂料,既现代又沉稳,几幅简约风格的艺术画作点缀其间,在区域朝北的一角,有一个小型的开放衣帽间,里面放置着几套颜色不一西装,肩领一尘不染,适应不同场合,看得出时常有人清洁打理。
胡桃木的办公桌后,是一个别致的烟酒柜,里面整齐地陈列着一些精选的红酒及雪茄,供主人在忙碌工作之余放松身心。
这间办公室的天花板没有安装繁复的吊灯,而是充分利用了自然光线,大大的落地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让阳光洒满整个房间,余闹秋站起身,放眼窗外奔涌到海的脱墨江,饶是出身富贵的她站及此处,也再一次读懂了贺盼山的偏爱与贺元冲的焦虑。
就在这个女人站在窗边凝望着江景沉思时,身后的门打开了,窗上的倒影,映照着贺天然信步而入。
余闹秋转过身,在好好打量了一番这个体态颀长的男子后才粲然笑道:
“天然哥今天穿得真是青春啊,感觉像是个大学生。”
跟随着贺天然人格转换的,当然不止于性格,港城的十一月,一件白色的印花的卫衣外裹一件休闲外套,一条牛仔裤,这样的搭配显然更适合少年人的品味,也来的更轻松。
然而成年人的世界,与“轻松”相关的事物,并不多。
贺天然没有对“像个大学生”这种评价过多置喙,而是用一种反常的,陌生的目光,像余闹秋先前一样,沉默着环顾了一圈办公室。
这段时间不长,也就几秒钟时间,正当余闹秋想要疑惑开口询问,贺天然的目光就突然射来,一扫先去的那种反常神态,礼貌询问出一句:
“余小姐,你懂酒吗?”
“嗯?”
没有什么“久等了”、“多日不见”这类寒暄客套与多余热情,贺天然莫名其妙的一句让余闹秋脸上的笑容微微定格,她轻轻偏了偏头,眼睛却依旧直视着眼前的男人。
答案其实是不言自明的,余闹秋父亲的藏酒本就不少,家中更有酒店产业,所以就算对此不算精通,但亦是见多识广之人。
贺天然没有等她具体回答,余闹秋见状更没多言,只待之间氛围稍一停顿,两人就像是已有默契一般,一前一后走向办公桌后的酒柜。
两人在酒柜前并肩而立,望着柜中陈列的各色高档洋酒,女人指了指居中的一瓶,说道: “罗曼尼康帝,我爸生意谈成了就喜欢开这酒,贺导你要用这个招待我?”
贺天然摩挲着下巴笑了笑:
“二十万一瓶的酒,就算是我都有点肉痛啊,余小姐,咱们有两千万规格的项目合作么?”
“贺导你要这么算是吧?行,那……”
如果是什么样的人就能让贺天然开什么样的酒,那么余闹秋就懂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视柜中诸酒,又一指一瓶红标葡萄酒。
“那就这个,波尔多柏图斯?”
这款酒素有波尔多酒王之称,以其高贵、复杂和浓郁的风味而闻名遐迩,在世界葡萄酒爱好者和收藏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市场均价为五万人民币。
见到贺天然再度迟疑起来,余闹秋双手往后一背,先发制人:
“不管是二十万的酒还是五万块的酒,天然哥你放心开了就是,我虽然不擅长选酒,但我擅长交朋友,对天然哥你就更是如此了,所以酒的价值,我无所谓,这次就当借花献佛,算我请客,按你喜欢的来就好。”
这句话说得相当大气,不但一下将立场反转,把贺天然衡量他人的价值的行为转移到衡量他自己的价值身上,而且还从自我视角抬高了他的身价,要是接下来贺天然露了怯,也就等于落了个下乘。
不过这种话,可能也只有余闹秋这种啥都见过吃过的千金小姐,才能说得这般有底气了。
但贺天然却不以为然,脸上不见一丝慌乱与受宠若惊,只是理所当然地慢声解释道:
“罗曼尼康帝奢华归奢华,但在咱们这样的场合,多少是显得有一丝油腻,而这瓶柏图斯已经陈了八年,虽说层次分明,但一开始的香草果味已然渐弱,被陈年后随之而来的皮革、烟草等木制香调所占领,这不是不好,余小姐你如果是个男人,我肯定毫不犹豫选这款,所以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想什么酒会适合你,直至咱俩……现在站在一起时,才有了答案。”
“什么……答案?”
余闹秋一脸疑惑,贺天然徒手打开酒柜,拿出一瓶香波慕西尼,简约答道:
“花香味……或者说,你身上的香水味。”
霎时间,女人酒未饮,脸却先红了。
对此,贺天然像是视若无睹,他转过身,拿出酒刀与两支葡萄酒杯,削去酒瓶的铅帽后用螺旋刀在木塞上钻起孔,他一边进行着动作,一边道:
“都说葡萄酒的尽头在勃艮第,勃艮第的尽头在慕西尼,这款酒就是出产于此,虽然有些一级产园出的酒在价格上没有前两者那么夸张,但由于种植面积很小,所以很多时候都处在有价无市的这么个境遇里,而我手上这瓶特级产园出的酒,就更是如此了。”
余闹秋绕到贺天然的面前,看着他开酒的动作。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酒适合我呢?”
“从观感上看,它的颜色可能不是最深的,从口感上说,结构感也不是最强的,但它展现出的花香却是最浓郁的,拥有蕾丝般的质地,就像是余小姐,我欣赏的,是你的香气与优雅,而非力量和肌肉。”
“叫什么余小姐,天然哥你太见外了,我们只是半个月没见怎么又生疏回去了?你还是叫我闹闹就好。”
贺天然不置可否,手腕一抬,只听“啵~”地一声,木塞被拔了出来。
男人将瓶口朝着鼻尖嗅了嗅,然后对着余闹秋。
“你闻闻。”
女人捋着鬓边头发,俯下身同样闻了闻,眉头忽然皱起,然后不确定一样地又嗅了嗅,眉头一下就皱得更紧了,嘴里不自信道:
“怎么……怎么有一股,臭鸡蛋的味儿?”
贺天然见之大乐,像是奸计得逞,哈哈笑道:“因为没醒酒啊!”
女人当即是抬起头,瞪大双眼,整个人是又羞又恼又无奈,大声抱怨道:
“天然哥你真的……真的太坏了啊你!刚才你闻的时候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因为我闭着气的啊~哈哈哈。”
这一个小插曲,使得两人之间那种多日不见后的距离感消失殆尽,起码余闹秋是这么认为的。
贺天然将酒液倒入一旁的酒杯之中,解释道:
“陈年的葡萄酒开启之后都会有这种杂味,但勃艮第的酒一般都不需要醒太长时间,所以咱们杯醒就好,等过一分钟,里头的单宁舒展氧化了,香气激发出来你再闻闻看呢。”
他两手拿起两支酒杯,各自晃了晃,将其中一支递给余闹秋,然后兀自走到了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
余闹秋拿着酒跟了过来,走到他的对面坐下,将酒杯放在了两人中间的小桌上。
“天然哥,你今天找我过来,是因为什么呢?”
余闹秋双腿交迭,上半身微微偏斜着倚在了沙发上,她发问道。
“心理咨询啊,就像我上次找你的目的一样。”
贺天然凝视窗外,没有看她。
“现在吗?你想让我在这里通过催眠激发你的潜意识?”
女人很是意外,她脱口而出,催眠很讲究环境,她不认为这间办公室是个很好的催眠场所,而且等会貌似贺天然还有会议要开。
然而听见这句话的贺天然,摇晃酒杯的手,忽然停止了。
他举起酒杯,鼻尖甚至都探入了杯中,酒液沾染了嘴唇后他只是轻轻一抿,随着他放下酒杯的动作,那本是被手半遮掩住的表情重新展露在余闹秋眼前。
男人同样将酒杯放在了小圆桌上,然后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他的脊背自然弯曲着,没有躺靠在沙发里,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直视而来,余闹秋一时都读不懂他脸上那种近乎于诡秘的表情,只是发觉男人的眼中跃动着某种异样神采,然后才听见了这么一句好似趣味盎然的低喃:
“原来是……这样啊,呵~interes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