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仪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因他?激动又撕裂开来,脸部肌肉变得有些发?僵,五官牵动不大自然。
宋回涯给他?递了一块巾帕,他?粗暴地按住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闭着眼睛混乱地叙述:“几个月前,梁洗收到她弟弟的书信,说是想要见她。梁洗等这一天太久,当下喜出望外,就要过去赴约。我?放心不下,随她一起过去。”
严鹤仪嘴唇抽动,虽是坐着,四?肢仍在不断颤抖,停下缓了口气,说:“那小?子起初表现?得很是热切,带着梁洗四?处逛了一圈,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可从?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兴得忘乎所以,觉得他?弟弟总算长大,通晓人情,学会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劝。但我?知道?,他?分明是别有所图。”
宋回涯听得起疑,觉得梁洗虽惯来不怎么聪明,可不至于连这点人心好坏都分不清楚。
严鹤仪松开按着伤口的手,喉结滚动,干涩道?:“后来有一日,他?约我?二人出城去赏花。我?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推说不去。当夜梁洗便没?了踪迹,也没?叫人捎回消息。她从?不是那样的人。我?察觉不对,天黑后便立马换了一间客栈……”
严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那纸张皱皱巴巴,曾被雨水打湿过,墨字晕成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字体。
“他?们?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这封信。说让我?诱骗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听说梁洗与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胁迫你两个师弟。”
宋回涯打开那张纸扫了一遍,又将它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严鹤仪盯着高处挂着的灯火,眼神没?有焦距,脸庞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杂着怨悱与悲伤,流下一行眼泪,怔然道?:“我?早劝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该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试。她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一点顾念血缘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结果连那点恻隐之心也没?赌来。最后竟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怨怼或者?责怪,而?是对荒诞世事?宣泄不出的愤懑。
宋回涯察言观色地道?:“你替她觉得不值。”
严鹤仪五指按着扶手,用力得指尖发?白:“我?自然替她觉得不值!”
说起梁洗的旧事?,严鹤仪嘴边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说。可要细细究来,也能用一词概括,便是荆棘载途。
梁洗在石场做苦役的那段时?间,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大多青壮都吃不了开凿负重的艰辛,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却能咬着牙生生硬扛下来。
后来开始学武,也没?一天日子能称得上好过。身上伤口交错溃烂,与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从?没?几块好皮肉。
习武便是如此,除却资质以外,全凭水磨。无人能一步登天。
严鹤仪不喜欢她的愚鲁跟莽撞,与她总是讲不通道?理,又记恨她第一回 见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总是诸般数落,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坚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八方风雨不动,天塌下来砸在肩上,也顶多只是皱皱眉头。
严鹤仪自认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来与她认识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脑袋给气习惯了,才同她关系亲近起来。
结果梁洗这厮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在与她怄气,活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
严鹤仪回忆着道?:“当年获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见梁洗着急,她当夜便收拾了东西,要去北胡寻人。临行前她请求我?父亲,如若能带回她弟弟,可否让她离开严家?堡,她不能让她弟弟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银钱她余生定加倍奉还。我?父亲觉得人心不可强留,同意了,并让我?陪着去。后来想想,动身之前,我?父亲或许已经料到结果。”
梁洗欠了严家?堡许多银钱,虽然她要离开,老堡主还是赠了她十两银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褴褛衣衫,朝着北方日夜不停地赶去。
她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请求相见,被对方断然回绝。
梁洗见不到人,便守在门口。饿了就去附近买个馒头,累了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休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严鹤仪看不惯她这般模样,如何骂她自甘下贱、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会,替她弟弟找了许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见到本人,不肯罢休。
她虽未闹事?,可她穿得破烂,碍着人家?体面了。家?仆几次轰赶不去,拿她没?有办法,将她领到侧门,让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实实地坐下,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包袱,小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夜里下起一点小?雨,梁洗改坐为?蹲,靠在墙边,长发?被打得半湿,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云笼罩的月亮。
严鹤仪怒其不争,本欲离她而?去,马车拐出城门,又不忍心地回来。
他?打着伞,站在巷口,看不见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冲着深处大喊了声:“喂!”
梁洗没?有回应。
严鹤仪又喊:“回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闷的声音才从漆黑夜幕中传来,听着平静又波澜,像一条暗流深涌,随月色起伏的长河:“你不懂。”
严鹤仪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人,觉得自己太过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确实不懂。我?只以为?她是愚钝,愚钝得连痛都不怕。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个不会难过的人。”
梁洗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许多事,只能带着困惑面对陡然而?至的灾难,面对亲人的离散、生活的磋磨。
她满脑子只有父母教给她的一个朴实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总能熬过去。她得存着口气活下来。
她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处境下的忧惧跟空茫,在巨大的变故后竭力维系住生活的最后一点假象,靠着微弱的念想踽踽独行。
严鹤仪看见了她的平静,却从?不能与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压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个亲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吹得哀婉,灌进堂里来,呜咽回环,吹散火焰上那缥缈的一缕白烟。
宋回涯过去将窗户关上,室内骤然变得冷清。
严鹤仪单手扶着额头,指尖渗出一点血渍,他?低声说:“梁洗脾气如何犟,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听人劝。可听见心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会去做。”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零,落满空巷。入夜的北胡显得尤为?的寒冷,有种浸骨的凄凉。
梁洗坐着等到天亮,头发?、肩上都是红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戏耍。
她回到正门,闷声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将管事?惊动出来。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与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在门外等了这么久,有心来的人早就来了,无心来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跟你说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两银子吗?无权、无财、无名,难道?是要带着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亲姐姐又如何?别说我?们?小?郎君不会答应,就算是家?主,也不会答应。”
梁洗静默片刻,还是朝他?身后张望,问?:“他?知道?我?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懒得见你。他?本是要我?带着护院将你打出去的,可我?见你年岁尚小?,与你多说几句。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管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钱,抛在她身上,挥挥手道?,“小?郎君打发?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别来连累他?了。”
梁洗低下头,望着那几枚滚远的铜钱,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缓地收回视线,也只是执着地说了一句:“那我?下次再来。”
“那一回,她连弟弟的面都没?见到。她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扬名立万,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严鹤仪看向宋回涯,声音无力地问?,“你那两个师弟,虽不是亲生,可都将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这样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