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目露错愕：“无用？！”
    “王弟以为，以孝治国乃是无用之举！”
    吕不韦、韩非、李斯、隗状等几乎所有来自关东地区的臣子全都劝谏嬴政要以孝治国，其中区别只在于推行的方法和推行的目的。
    嬴政在细细思量之后也认为以孝治国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治国方法。
    但现在，嬴成蟜却说这是无用的，甚至还劝他放弃？！
    嬴政不得不怀疑关东人士是否是在联合起来蒙骗他！
    嬴政肃声发问：“王弟为何以为以孝治国乃是无用之举？”
    嬴成蟜却摇了摇头：“弟并非以为以孝治国是无用之举。”
    “在弟看来，以孝治国绝对是统治黎庶臣民的绝佳利器，甚至可谓是最为趁手的工具。”
    “弟并不反对我大秦推行孝道。”
    “只是弟以为，孝道于大兄一朝乃是无用的。”
    “弟以为，大兄可以看重孝道，可以推行孝道，但却理应放弃将孝道视作治国根基的想法。”
    虽然孝道从魏晋时期就开始跑偏，到宋朝时期已经发展成为让孔夫子看了都想骂娘的程度，至明清时期已是让孟子这种极其推崇孝道和人性本善的人看了都能被气到诈尸，更是对这方天下造成了极其巨大的负面影响。
    但孝道同样对汉朝的政权稳固起到了极其重要的积极作用。
    孝，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与仁、义、法等思想一般都是工具，没什么好坏之说，决定其好坏的关键在于推行的手段。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孝道这柄工具需要相当长的启动时间。
    嬴成蟜觉得他们兄弟二人估计都熬不到孝道真正深入人心的那一天了。
    在嬴成蟜看来，孝道这个未来才能生效的工具，对于当今大秦所面对的复杂环境基本没什么卵用！
    这只能是嬴政留给后世统治者的一份遗产而已。
    嬴政放松了些许，笑而开口：“既然王弟亦以为孝道乃是趁手的工具，乃兄便安心了。”
    “乃兄欲取博士非惩治之策，取相邦弘扬之策，以关东孟氏之儒为赏罚之基。”
    “严刑峻法，惩不孝之徒。”
    “重赏厚擢，奖孝顺之子。”
    “以赏罚为导，世人自然向孝。”
    “无需数载，孝道乃成也！”
    “待到人心向孝，我大秦便可松弛律法，以孝治民！”
    嬴政畅想着孝道深入人心之后的美好场景。
    民众自发的孝顺父母，进而延伸出对上官的服从和对君王的忠诚。
    彼时的大秦不再需要庞大的官吏体系用以管束民众，民众心中的孝便能管好他们自己。
    大秦既能让大量老人老有所依，还能省却大笔俸禄，更能博得天下人的忠心。
    那可真是太美好了！
    然而嬴成蟜心中却是一叹。
    果然，嬴政的思想和原本历史上大秦的政策大差不差。
    只是因为吕不韦还活着，所以嬴政推行孝道的手段中不止有了对孝的罚，还有了对孝的赏，但却也仅此而已。
    嬴成蟜反问：“就如大兄孝顺王太后，便能得关东人认可为赏，故而大兄愿孝顺王太后一般乎？”
    嬴政脸上的笑容略略消减，却还是点头道：“正是！”
    嬴成蟜再问：“有意义吗？”
    嬴政微怔：“什么？”
    嬴成蟜刺出了锋锐的唇枪：“大兄手握赏罚权柄，理应知严刑重赏只是手段。”
    “赏罚也只能引导臣民所为，而无法左右臣民所思！”
    “赏罚可令臣民行孝之事，却不能令臣民心中存孝！”
    “于国而言，严刑可令臣民被迫依律而行孝。”
    “但于国而言，孝道的意义就是让臣民为了父母的安危而不得不自发的做出妥协，进而顺从上官、敬畏君王，同时让臣民心生善，爱吾老以及他人。”
    “若孝不存于心，孝于国何用！”
    这，便是大秦强势推行孝道许久却没泛起什么浪花的原因所在。
    天下人只是屈服于官府的刑罚，就像是纳税、服徭役一样不得不捏着鼻子孝顺父母，这有什么用吗？
    项羽以烹杀刘邦之父威胁刘邦，刘邦笑曰：分我一杯羹。
    刘邦的哪个臣属将士因此而背弃刘邦了？
    不孝就不孝呗，大秦都亡了，谁还孝啊！
    所以对于大秦而言，大秦强力推行的孝道毫无意义，反倒是会加剧天下人对大秦的不满！
    嬴政却是摇了摇头：“非也！”
    “人皆好战乎？贪生方才是人之所向。”
    “然我大秦却以军功爵制引得大秦人人好战。”
    “如此可见，严刑重赏非只是能左右人之所为，亦能左右人之所思！”
    嬴成蟜反手刺出舌剑：“大兄会为了获得关东人的支持而去孝顺王太后。”
    “但若是关东人欲王太后死，大兄会为了关东人的支持而弑杀王太后吗？”
    嬴政张口无言！
    如果嬴政回答他会，那便说明就算是嬴政明面上遵从了孝道，孝道于嬴政而言同样是无用的，他只是在追逐利益而已。
    如果嬴政回答他不会……他自己都不信！
    如果真能换来关东稳固，莫说是献祭一个赵姬了，就算是再添几個儿子嬴政都觉得血赚！
    嬴成蟜见状声音中多了几分冷冽：“此为孝乎？此利害而已！”
    “可为利害孝，自可为利害不孝，甚至是为利害而佯孝。”
    “这般孝道有害于家！有害于国！有害于天下！”
    “倘若我大秦果真如此推行孝道，无须多久必会有人做出种种人神共愤之事！”
    纵观《宋史孝义列传》便能看到太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明明是地主权贵家庭，却要从自己的大腿上挖肉给父母吃来表现自己的孝。
    遭逢旱灾的时候割开手腕把自己的血喂给父母喝，却全然忽视了十几里外的那条河。
    某位狠人甚至剖开自己的腹部从自己肠子里找‘神药’给患病的父母吃！
    他们是真的孝吗？
    或许其中有些人确实是真的孝，但在嬴成蟜看来，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在借助宋朝的孝道制度完成阶级跃升，为了‘孝子’名头的各项福利、资源和光环忍一时之痛而求一生之利！
    弱宋需要这样一群臣民，来让无能的当权者们高枕无忧。
    但强秦不需要！
    如果大秦沦落至需要臣民如此愚昧疯狂才能存续，那嬴成蟜更希望那样的大秦灭亡！
    听到嬴成蟜言说‘人神共愤’，嬴政心里一个咯噔。
    由嬴成蟜亲口说出的‘神愤’，其重量不言而喻！
    嬴政的声音不自觉的缓了几分：“乃兄与臣民，终究不同。”
    “天下臣民皆无乃兄与王太后之间这般深重的矛盾。”
    “王弟所言之例，并不合适。”
    嬴成蟜却摇了摇头：“大兄心怀天下，故而以为王太后诞下儿子威胁大兄乃是深仇大恨。”
    “臣民心怀一家一户，故而即便是一盆一罐，亦可为深仇大恨！”
    “且我大秦无孝无慈，父害子、母迫女之事实乃司空见惯。”
    “当今大秦不知有多少父母根本就不配得子女孝顺，大兄却强令他们的子女孝顺。”
    “弟以为此举必不会激发出子女的孝心，而只会激发出子女的愤怒！”
    历经两千多年的慈孝文化洗礼，后世依旧有很多父母不配为父母。
    更遑论是之前根本没提倡过慈孝文化的大秦了！
    以法律为武器强迫子女去孝顺人渣父母，只会让矛盾愈发激烈。
    而且嬴政对于孝道的律法要求确实太过严苛。
    就算是宋元明清的那些知名孝子大儒穿越来了大秦，面对大秦繁复又沉重的孝刑也得发出一声悲鸣：太残暴了！
    嬴成蟜手指殿门之外，肃声而喝：“倘若大兄果真以严刑重赏强力推行孝道，则天下子女对其无德父母的怨恨皆会转移至我大秦朝廷！”
    “后世君王一旦操作不甚令得孝道愈发极端，轻则令我大秦崩塌，重更是会累及天下，甚至是引异族入侵，马踏华夏！”
    嬴成蟜若是遇到不懂的事从来不会装懂，更是对政务甚少发表意见。
    今日嬴成蟜难得长谈孝道，甚至是言之凿凿的说着孝道对未来的影响，这一反常态的表现让嬴政很难不怀疑嬴成蟜是得了列代先王甚至是皇天厚土的点拨！
    嬴政不觉得嬴成蟜是在危言耸听，只是心中后怕不已。
    “王弟所言，甚是！”嬴政慨然道：“乃兄终究久居宫中，难见民间疾苦。”
    “博士非、博士越等诸博士出身尊贵，更难见民生百态。”
    “便是相邦亦远离民间久矣，恐已忘却其为黎庶时之境遇。”
    “幸得王弟点拨，乃兄方才未铸成大错！”
    嬴成蟜不自觉的扬起笑容：“能帮到大兄便是！”
    看着嬴成蟜根本控制不住的笑容，嬴政脸上也扬起了一丝笑容：“那王弟以为，我大秦当放弃孝道乎？”
    嬴成蟜的笑容不自觉收敛，坐直身子肃声开口：“弟以为，孝无错。”
    “然，法为重！”
    “我大秦应当坚持依法治国的核心根本不动摇，以法治为总览全局、牵引各方的中心思想，将忠、孝、仁、义、信并举为教化手段。”
    “以法治民、以德化民。”
    “同时，我大秦不能以孟氏之儒的愚孝为标准，而是应当令各家各派多加考量，形成有大秦特色的孝道理念，并明确‘父慈子孝’、‘小孝孝于家、大孝孝于国’的孝道纲领。”
    “不孝当有惩，但判罚之际必当着重考虑……”
    嬴成蟜将思虑许久的思想逐一吐露，嬴政却抬手道：“且慢！”
    嬴成蟜微愕：“弟所言，有错乎？”
    嬴政却是从案几下拿出一张空白缣帛，握笔在手，温声而笑：“继续！”
    嬴成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