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营帐中,李清明依旧一脸无趣地看着右侧屏幕上的白昼。
虽然他不认为白昼试图传来的消息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但出于对游戏本身的兴趣,还是选择了接招。
“仔细看看,你好像还老了很多。”李清明眯眼道,“可我们认识才三周,这就是更年期的女人么?”
“呵呵,这种话听多了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你就这两招么?”白昼对着屏幕探头打量着自己的脸部细节道,“不过皮肤好像是变差了,等等完事了我可得从时雨包里撸张面膜敷上。”
面膜?那家伙不往脸上滚屎就不错了,还面膜。
现在看来,阿姨是准备在时雨身上发挥了,那就满足她。
“她还好用么?我的推荐如何?”李清明送上了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平常倒也还行,但就是爱喝酒,喝多了就开始胡言乱语,在大排档找茬打架,闹完后来一句‘喝多了不记得’就混过去了。”白昼调笑道,“这招屡试不爽,北境这边拿这种滚刀肉也没办法,到处都是。”
说完,她又了个哈欠,便也不再言语。
看来她要说的已经说清楚了。
前面通过两次对时雨行为的反差表达来吸引注意力,只为了强调这最后一句话。
喝酒,打架,然后用喝多了混过去,屡试不爽。
对李清明而言,这个提示实在是过于粗暴了,一点也不隐约,别说安东那种老狐狸,随便一個情报人员都能嗅出味道。
他们只需要结合李清明的境遇,将喝酒打架什么的用秘境元素替代就是了。
于是,这句话也就变成了——
污染,杀人,然后用精神失常混过去,像殷璃那样。
考虑到这段暗示是如此明显,看来她也并不指望瞒过别人,哪怕别人听出了意思也无所谓,毕竟她没直接说“装疯”,这种程度的暗示也无法被指控。
看来她对问询的结果很悲观,东屿-23似乎进定了,只能用装疯来试图减刑。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叫安东的高层不是自己人,大概率是朴相男那边的,或是说根本就是朴相男身后的主子。
在白昼的判断中,这个安东会落井下石,借机除掉这颗他得不到的棋子。
那可要看看你手腕有多硬了,安东局长。
如此期待之间,左侧的屏幕突然亮起。
一位戴着黑色眼罩,满面愁云的老人浮现而出,背景应当是自家的书房。
与白昼故作轻松实则心怀鬼胎完全相反。
此刻的秦清风,已经将心中的懊恼完全写在脸上了。
眼下见到李清明“完好无损”,甚至连个伤口也没有,他面色也才稍微好转了一些,但还是重重叹道:“受累了,无论发生了什么,责任在我,是我对名单的调整酿成了惨剧,请放心,我会重点与安全局说明的。”
“搞错了,老登。”李清明冲着老院长笑道,“造成惨剧的核心原因是周亚轩,其次是森林奇迹,选出这两队进行救援完全是ai确定的,而你将‘向地狱进发’塞了进去,恰好挽救了这次行动,拯救了nerv和被‘向地狱进发’换掉的队伍,否则现在救援队已然团灭,就连后续增派的救援也将生死难料。不瞒你说老登,我都准备亲手绣个锦旗送过去了。”
秦清风微微一怔,却也并未有太大的神色变化。
看来他还没准备好尽信李清明的一家之言。
这短暂的凝滞间,帐里的电子钟跳到了3点整。
嘀嘀的报时中,中间的屏幕准时亮起。
一个没有五官,面容光滑,身姿婀娜的银色金属人浮现而出,虽然只显示了上半身,但无论是那勾人的金属曲线还是头顶盘起的棕色花辫,都预示着她是一位女性。
那熟悉的,如钟鸣般的磁性女声也随之响起。
“初次见面,李清明先生。”她随着音调微微起伏着说道,“我是本次问询的负责人,指针。”
李清明当场一呆,甚至脸都有些发红。
倒不是因为惊讶。
而是……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性感的女士,指针。”李清明心驰神往点了个头。
“这是个严肃的场景,请注意伱的言辞,李清明先生。”指针说着声色微微一软,“不过,感谢你的赞美。我注意到,这是你第一次使用‘性感’来形容女士,几周来,哪怕身材再火辣的异性从你眼前经过,你也从未侧目,而现在,你却对我目不转睛,这是我的荣幸。”
“你值得这样的赞美,指针。”
两位眉来眼去间,旁边的秦清风第一个就绷不住了。
“怎么是你?安东呢?”
“安东局长认为我更适合这次问询。”指针毫无迟疑地答道,“我已经嵌入了联盟最新版的行为分析模型,并收集了李清明先生过往的全部问询资料,这让现在的我可以洞悉他的每个微表情,并当场给出他每一句证词的可信概率。此外,我不存在任何个人情绪与利益纠葛,立场上只为联盟服务,单凭这点就足以胜任了,不是么?”
秦清风闻言难免一阵沉默。
白昼则哼笑一声:“既然你如此全知全能且公平公正,又为什么叫我和老秦来?我们一个是挖掘出李清明的老相识,一个是尚在自责中的老院长,在这里只会干扰你们调情吧?”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白科长,但为了让二位能尽职尽责,我选择在此进行必要的解释。”指针平视着前方道,“秦院长深谙大型秘境的指挥之道,同时对参与救援的每位尖兵都有更直接的接触与感性的理解,本人更具备极高的保密权限,这对问询是不小的补充。而你,白科长,处理极端秘境是你的专长,你本人更是挖掘出‘药’系列案件的一线调查员,你的意见同样是重要参考。”
“好了,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秦清风摇了摇头问道,“安东呢?他又在干什么?”
“这件事本不应透露,但安东局长特意嘱咐我,请务必将他现在所做的事告知李清明先生。”指针说着,再度指向李清明,“此刻,安东局长正对殷璃女士,展开全盘问询。”
李清明闻言微微摊手:“所以,指针,在你的预测中我该做出什么表情?”
“就是现在的这个表情,李清明先生。”指针稳稳答道,“镇定自若,好似完全不在乎,并且向我送上善意的挑衅。或许你这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仓皇,你正在畏惧安东,畏惧他田忌赛马一样的策略,把最尖锐的审讯力量用在相对薄弱的殷璃女士身上,从而致使殷璃说出与你矛盾的口供。但我更偏向于,你眼下的态度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射,你很享受这种新鲜感和刺激感,正如白科长所说,这是一次调情。”
“好的,那就开始吧。”李清明说道。
但他说完才发现,指针与他完全同步地,说出了“好的,那就开始吧。”这几个字。
“看来我的预测是正确的,李清明先生。”指针满意地抬起了金属右手,“好的,那就开始吧。”
此刻,李清明的脸终是微微沉了下来。
该死的ai,它又升级了。
每次都比预想得要快。
……
与此同时,隔壁不远的营帐内,殷璃同样独坐在桌前,不同的是她的面前仅有一块屏幕,上面是一个金发蓝眼的男人,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面容如西装的领口般线条分明,眼神却总有种莫名的游离感,好像在想别的事。
见了殷璃沉默足足半分钟后,才以很慢的语调开了口。
“你好,殷璃,我是这次问询的负责人。”
“我知道。”殷璃冷冷答道,“安东。”
“在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而不是李清明那边?”
“这一点也不奇怪。”
“和指针的分析一样,你总是如此果决。”安东双手托在腹前,笑着搭起了腿,“你真该照照自己的样子,已经把‘打死也不说’写在脸上了。”
“随你怎么说。”殷璃面无表情道,“现在可以开始叙述全程了么?”
“别,不急,这种事从来不急。”安东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闭上眼,揉起了额头,“说来有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我审过的人里,他们都远比我要急,我就那么让人不耐烦么?”
“我是救援尖兵,这是事后问询,不是审讯,你在将我假定为犯罪嫌疑人,我要发起投诉。”
“投诉成功。”安东依然揉着额头,看也没看殷璃说道,“但在你正式开始叙述前,我想告诉你,你或许是唯一能救李清明,救向地狱进发的人。”
他说着缓缓睁开眼,看着墙上的挂画道。
“你和李清明其实并不是一类人,他是真的钟爱死亡与混乱,但残忍只是你的伪装,为了生存与复仇。
“但其实,你至今仍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陈年老剧,只因那些粗糙的,未经粉饰的表演能带给你温馨,那也是你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你更珍视那些新来的队友,当李清明沉浸在凶险中的时候,是你一次次默默地保护他们。
“你比谁都清楚李清明有多少秘密和危险,你比谁都清楚他在走向毁灭。
“或许他喜欢这样,或许你对自己的性命也没那么在乎,毕竟你已没了复仇的对象与进发的原因。
“可是叶浅和吉小祥呢?他们真的适合这条路么?这个矛盾始终存于你的心中。
“无罪,看似是个好的结果,但在下一次,你们只会更加铤而走险,变本加厉。
“注视你们的将不仅仅是我,还有那些笑匠,他们最喜欢你们这样的胚子。
“你或许认为笑匠们很邪恶,来几个杀几个,可李清明呢?
“你知道,他最喜欢这类刺激的访客,你也知道,笑匠很可能也会喜欢他。
“他如果接受笑匠的价值观,毫无疑问你们将彻底万劫不复。
“可他若拒绝,笑匠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充满笑料的你们?
“这就是向地狱进发,你们的前路直通深渊,退路也早被骸骨填满。
“而现在,是你们最后抽身的机会。
“我在此做出保证。
“无论有什么秘密,无论你们杀了多少人,犯了多少罪。
“只要你们愿意相信安全局,相信机关,相信联盟,将你们的秘密全部吐露。
“我将对一切既往不咎,你们也会被换上全新的身份,笑匠将再也没法打扰你们,我也是。”
说至此,他轻轻地转过椅子,面无表情地看向殷璃。
“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无限期的。
“它将以今夜问询的结束为终止。
“有可能的话,想想程星海会怎么做。
“那么,开始吧,我一个字也不会打断你。”
或许是由于丛林信号的关系,安东脸部的边缘闪出了一些乱码一样碎块。
这也令殷璃产生了片刻的恍惚。
是的。
她从没想过还有这条路。
……
就在各处问询展开的同时,一车车搜救队连夜赶到了营地,紧急入场清理。
由于林区多雨,外加媒体的过度关注,他们必须在这个夜晚完成现场清理,找到那些散落的宝具,运回四处的尸体,并为每一场战斗取证。
毫无疑问,他们的收集成果也将时刻与每个人的口供进行比对,如此重大的安全事件中,任何英雄都不应被埋没,罪犯更不会被放过。
03:37:11。
除李清明与殷璃两个完全封闭的营帐外,大多数问询已至尾声。
林区医院,107病房。
“没有程星海我自己什么都想不明白……”两手缠满了纱布,打着吊瓶的哲布低头叹道,“如果一开始我就听李清明的,信任他的指挥……或许森林奇迹就不会牺牲……我的手也不会断掉……”
“嗯……”床尾的调查员咽了口吐沫道,“手术医生让我再次提醒你,现在接上双手还来得及,每晚一分钟恢复都会更差……”
“不是说了,不要了。”哲布坚决地点着头道,“双手都这样了,不管医术多高明,再接上也都废了大半,生活或许还够用,但当尖兵怎么都不够格了,我已经确定要上义体宝具了,这件事不用再劝。”
“好吧……”调查员看着手中的平板叹道,“那我这边也可以大概给你一些结果了,准备好了么?”
“嗯。”
调查员嗽了嗽嗓子道:“首先,你的全部证词,与叶浅以外的尖兵和现场证物都完全吻合,我们决定采纳。”
“叶浅?”哲布惊道,“那小子不是挺老实的?还叫我大哥问我拳套多少钱呢,他怎么会做伪证?”
“这个……也算不上伪证,就是总有前后不一情况,那边还在确认。”
“哦,那应该不是故意的,总感觉他脑子还不如我。”哲布点头道,“继续吧。”
“继续就是……”调查员无奈道,“你在周亚轩和渡边遥叛逃后,拒绝指挥离队的行为,同样只能被诠释为叛逃。此外,在遇到李清明拷问许美佳的时候,主观上你确实站在了法律正义的一方,但从结果,以及更大局权衡上,这依然是一次叛队行为,毕竟李清明是当时公认的队长。”
“我认罪。”哲布当即点头。
“好的,我写上了,认罪态度良好。”调查员就此起身道,“审讯结束,好好养伤吧,你的这个情况我猜大概率也不需要服刑,祝你早日得到义体宝具复出!”
“谢谢。”哲布向后一靠,此时也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结束了,星海,这次真的结束了。
我也该离开猎,走上自己的路了。
这次,不会再回头。
……
营地边缘的帐内。
渡边遥冷静地说起了最后的陈述:“综上,我全场存在不少表现不佳的地方,但唯一的重大过错在于,没能彻底摧毁周亚轩的大脑,酿成了后面的惨剧,就这样了。”
听完这些,他面前的两位调查员难免面面相觑。
一番纠结后,其中一人才说道:“可是渡边遥,虽然你的行为逻辑上是通顺的,但从《秘境法》角度来说,你随周亚轩离开队伍的行为本身就是有叛队嫌疑的,对周亚轩的袭击更是有过激因素在里面,毕竟当时周亚轩还没展现出要伤害任何人的意思,又或者说,如果不是你袭击他,他或许根本就不会变异……”
听到这些,渡边遥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无意冒犯,但你们的水平显然不够,请让更专业更具经验的尖兵来评价我的决策。”
“好吧……”调查员顿了顿又问道,“另外,对于李清明和渡边惠暴力杀害、控制绿色新生组织成员的行为,你有何看法?”
此时渡边遥的面色才终于沉了下来。
“首先,暴力对待绿色新生的并不是他们两个个体,而是我们全队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确信必须那么做。
“其次,《秘境法》中规定被救援者,必须完全听从救援尖兵的指挥,是那些人违法在先,我们不得不采取更有效的手段。”
“但见面就爆杀一群人,这不是明显过激了么?”
“我当时并不在现场。”
“可渡边惠亲手参与了。”
“她只是执行队长的命令。”
“当然可以这么解释,但她的手段极其残忍,在切断了受害者主神经的情况下用刀……”
“够了!!”渡边遥怒而瞪去,“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极境、折磨与复杂的人心,不要说经历和理解,你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不要用你们养尊处优的道德标准来衡量我的妹妹!!”
“这……这只是问询措辞……别激动,渡边……”
“不许有这种措辞!!我不许你那么描述我的妹妹!!”
“那描述李清明可以么。”
“随你便!!”
……
隔壁营帐,渡边惠却是事无巨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每次杀戮。
安全局本来派了一位女调查员前来问询,想着女士之间会更好说话,然而这位调查员却几次腹中翻涌出帐呕吐,每次回来坐下再面对渡边惠都多了一重恐惧,最后只好换了个中年男性调查员。
而此时,听完渡边惠的全程叙述,便是这位老江湖也有点顶不住。
“啊……渡边女士……我有点不确定啊……我再问你一次啊……”调查员咽了口吐沫道,“你杀了几个人,并用他们的碎尸作为捕猎的诱饵,是这样么?”
“是的,还剩下一些,我做了风干处理以备不时之需,就在基地的箱子里,你们能找到。”渡边惠连连点头道,“虽然李清明没做这个吩咐,但那是因为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再有功夫顾及这些琐事,而作为辅佐他的哨卫,我有必要做这些准备。”
“可……有这个必要么……”
“当然,如果秘境没有在预想的时间结束,我们或许还要再坚持很久,到时候他们是必须的,而在那之前,为了节省水,我想不得不杀掉一些多余的人。”
“人类在你眼里就这么……没有价值么?”
“我不明白……”渡边惠点着下巴呆呆道,“成为诱饵,不是极大的价值么?比他们活着的价值要大得多。”
“可……那些是人啊!”
“活着的时候是人,但死了只是蛋白质,和其他蛋白结构只是在分子结构上有一些细微的差别罢了。”渡边惠更加不理解地问道,“不用难道浪费掉么?”
“好吧……算了……”调查员摇头叹道,“虽然你的确做了这些……很难进行道德判断的事,但依照《秘境法》,只要你声明这一切残忍行为都只是因为听从李清明的命令,你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多数法律责任也就可以规避了,我看你也挺年轻的,没必要,我就这么写了啊……”
“不!!”渡边惠愤而起身道,“李清明是完全对的,我没有不得已,要是我当队长只会更加赶尽杀绝,一滴水也不会分给他们。”
“这……没必要啊……都过去了……少担点责任不好么?”调查员小声道,“你哥哥那边可是在很用力地帮你和李清明撇清关系呢。”
“为什么要撇清?我和李清明本来就是一致的,我希望成为他妻子!就算坐牢我也愿意陪同!”
“……你……你开心就好,这句就不写了啊。”
“可以写,这就是我真实的心理活动,在李清明把哥哥救回来的那一刻就确认的事情!”渡边惠坚决点头道,“就算李清明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再也不正眼看我,我也会默默努力成为他的妻子!”
“可以了渡边小姐!少说两句吧,我都要觉得浪漫起来了。”
“啊……确实说多了。”渡边惠这才连忙一缩,若有所思道,“谢谢你,调查员先生,你让我更加浓烈地正视了自己……”
“我……你这……好吧……不客气。”